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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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因做了分隊長後,看管楊世榮的警衛更是多行照顧。譚因的月薪不過30萬儲備券,行動有功另有獎金。而且上海市面上,生財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後,青幫留下的人,只能靠攏76號。得到吳世寶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為首先必須打點的門神。 譚因的權勢和在特工總隊中的名聲,使看管人對楊世榮另眼相看。譚因不斷供應的金錢,也使一批批換來換去的監獄看管不願對楊世榮過於苛刻。但是,他來看楊世榮的次數少了。 七 楊世榮正躺在床上抽煙解悶,恍惚中看到一個全套白色西裝、三接頭皮鞋的人物走進來,那鞋尖頭尖腦,時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賀家麟的樣子。他嚇了一跳,身子往後一縮。那個賀家麟快步地朝裡走,把禮帽拿在手上,警衛看到他,立即敬了個禮,沒有攔住他的意思。 他忽地坐了起來,這個獄房與軟禁賀家麟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語。他定眼一看,來人朝他露齒笑,原來是譚因,能大模大樣來這個地方的只可能是譚因。這小子幾乎在一夜間長成一個大人,個頭也冒出好大一截,臉形也變成熟了,只有露齒說話時能顯出他舊日的孩子相。 譚因來看楊世榮時,監獄看守人正三五成群,議論紛紛,很緊張的樣子。楊世榮憑直覺得出結論,76號一定出了新的巨變:可能是李士群為爭奪控制權,與特務總隊的吳世寶火拼。 特務們每個人現在都面對一個如何自處的問題:究竟是忠於吳世寶,還是忠於李士群。趁四周無人時,譚因求教楊世榮這個問題。楊世榮想都未想就說:「當然吳世寶是我們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吳隊長。」 譚因不做聲。想了一下,說:「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說他有能耐。吳世寶可能會處於劣勢。如果吳世寶倒了,我們跟著他倒,沒有任何好處。」 楊世榮沉默了,譚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說沒有道理。但譚因作為吳世寶的主要助手,在這種時候背叛,未免過分。反正這不是楊世榮行事做人的立場和方式。 「唯一的辦法是讓李士群滿意,才能過這一關。」譚因說。 「他給你封官許願了吧?」楊世榮試探地問。 譚因搖搖頭,但是楊世榮現在已經不知道譚因會不會告訴他所有的事。他覺得應當斷然說出他的看法。 「李士群對自己人都詭計多端,日本人看得起,也甩得起。人生總有走運揹運,做一個背主之臣,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不值。」 「我知道。」譚因語氣很不耐煩,但是他穩住自己,輕聲輕語地說,「小日本占不住的縫太多,現在是誰有膽量誰打天下。李士群要管好多地方,他答應上海這個市面讓給我,讓我做上海王」。 楊世榮大吃一驚,頓時覺得暈糊糊的。這種話,哪怕能相信,也實在口氣太大。上海是多大的世面,能讓幾個半文盲殺手稱王?不過為什麼不能呢?黃金榮杜月笙又識幾個字?是真英雄,又有幾個肯定比譚因強?他一時覺得這個小子實在有能耐,至少膽子極大,不是他能夠理解的。 不過他明白到自己已經不是大哥。這個譚因翅膀硬了,要自己一飛沖天。身逢亂世,不就是譚因這樣的人物得意?他第一次明白,他們的路,已經分開很遠。他即使出去,恐怕譚因也不會認他做朋友——他只是給司令當兵衝鋒的料子。今天譚因來跟他透底,算是看得起他。 他知道不必多說了,只說這麼做欠穩妥。「況且」,他說,「你以前提到過,吳世寶答應儘早放我。」。 「大哥」,話才說到了關鍵,譚因也不含糊,「不管吳世寶李士群,老子為他們拼命,第一條就是為了放你!」 此話是真是假,楊世榮都很感動。他知道自己的案子太重,不管是誰,都願意先押著他,今後萬一需要,可以拿他的頭抵債。但是他喜歡聽見譚因這麼說。 譚因站起來,拿起禮帽要走,說要去見一個叫胡蘭成的人。見楊世榮看著他,他一笑,說不是他要約見胡蘭成,而是胡蘭成要見他,已經約了好幾次,這個人是吳世寶的軍師,可能是想穩住他。 楊世榮想起他陪賀家麟時翻過一些雜誌,胡蘭成的文章他也讀到過。他記得在什麼場合與這人打過一個照面,長得到是討女人喜歡。一個弄文墨的人來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氣熏天的就是他們! 「酸人,好對付。」譚因笑意收住,說了這麼一句就走了。楊世榮看著他的背影從監獄門廊裡消失,天高雲淡,他已經跟不上譚因的思路。 自那之後,譚因有三個月沒有出現過。看守人告訴他,李士群先在吳世寶頭上安了個搗亂上海市面的罪名,把一大堆證據交給日本人,日本人把吳世寶關進牢裡。在吳世寶的老婆和胡蘭成的請求下,李士群又「打通關節」,讓放出來。 看來是日本人明白過來:犯不著給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殺人,得自己動手。結果吳世寶在李士群的別墅裡被一碗面給毒死。死得很慘,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抽筋,七竅出血而死。 吳世寶出事的當天,譚因帶一幫人守在靜安寺赫德路192號公寓對門,那裡是女作家張愛玲的公寓,他們用望遠鏡監視了幾天。他們看見胡蘭成在六樓的陽臺上與一女子望景致,隔了一會兩人進屋去了。就偷偷摸進樓裡,守著電梯和樓梯。一直到天黑盡再天亮,也沒見著胡蘭成下來。一夥人最後到樓上搜查,把那個女人嚇得半死,也沒有找到,看來胡蘭成在他們進樓前就溜掉了。 既然譚因帶了頭,吳世寶的部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報仇。李士群接管了特務總隊後,就立即把譚因調到蘇州,任江蘇稅警部隊的團長。 楊世榮當然不全信看守人的話,尤其是講得太生動的故事,更不能信,況且胡蘭成仍活得尚好,吳世寶一死,他迅速離開上海,到武漢辦一張小報紙去了。譚因如果連個文人都抓不住,上海灘如何站住腳?不管怎麼說,這次譚因為李士群立了大功勞。 「升官了,」看守人說,「你的兄弟升官了。你不會呆久的。」 這時他坐牢已有一年半,他只能希望成為有功之臣的譚因能辦到這點。 可是事件之後,譚因只來過一次,匆匆忙忙呆了三分鐘,而且,派人送錢來的次數也漸漸減少。可能他認為自己的地位穩固了,楊世榮再也牽累不了他,楊世榮通常是理解的態度,有時不免氣惱地想。他早就應當明白,這譚因是個出爾反爾不能依靠的朋友,儘管他皮靴綬帶,外表活脫脫大當官一個,說話也像有身份的人,不再冒冒失失,他卻感覺自己和他生分了。 沒過多久,看管人又換了一批,換了一些李士群的親信,他們對楊世榮看管得很嚴。他托看管人帶信,要求見譚因,譚因卻沒有來。 他看著手裡的琥珀魚,那是譚因送給他的,魚脊上的花欲開欲放,很像那夜譚因的嘴唇。他再次請人帶信,並一同捎去魚,一定要見譚因一次,最後見他一次,卻依然沒有見到譚因半個影子。不過有回話,說是公務在身,忙於清鄉,一時無法到上海來見他。過幾天,一旦抽得出身,立即趕來。 「上海王!」楊世榮想,上海王在跟鄉下遊擊隊纏鬥。李士群也真敢胡亂許願,譚因也真有胃口吞下這麼大的誘餌,而最讓人臉紅的是,他楊世榮聽了也居然覺得有何不可。這個世界沒有什麼變化,這世界等著騙人吃人。 過了一星期,過了幾個月,楊世榮知道不用等譚因,同時又不甘心,所以照樣等,但還是沒有等到。牢裡吃得太差,睡得很短,看管他的人每週一變,態度越來越壞,甚至兩天只給他吃發酸臭的稀粥,氣得他把碗一扔,看守們看他在那裡吼叫,還嘲笑他不知好孬。瓦楞上有棵蒲公英,他看著那小小的黃花改變,變成白絨毛飛散,化成淡淡濃濃的晝與夜。 終於有天中午,看管例外送來豆皮悶燒豬肉,米也是好米,還有一盒香煙。他們向他祝賀,說是李士群省長要親自了斷此案,放他出去,他馬上就會自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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