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他們倆都看見了賀家麟一身西服整齊地站在沙發後,臉上儘量沉穩地看著他們——一個赤身裸休,一個全副軍裝在浴室門口。氣氛頓時凝住了。

  還是譚因首先恢復鎮靜,他說了一聲:「夥計,打擾。」算是招呼,但是卻沒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動作,他看著這軟禁犯,看得有點傻了。

  這囚犯的確不像囚犯,那身西裝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寬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樑直正,本來有點柔順的臉形顯得颯然英氣,頭髮是精心修剪過的,額前有幾綹髮絲略顯亂,反而自然灑脫。

  「請便。」那囚犯臉無表情地說,聲音有磁性,很動聽。他只說了一句,便轉過頭。

  譚因還是站著沒動彈,楊世榮走上前去,關上那邊門。通他房間這邊的門卻開著,也算保持一點防範。「洗澡聲音小點,」他叮囑道。

  三

  譚因自嘲地笑著說:「不就春光乍泄了嗎?躲什麼?」他站進白瓷缸裡,動作有點笨拙,但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熱水如何調節,就開始放水,龍頭開得大,水嘩嘩地響。

  「不知分寸!」楊世榮生氣地說。

  水聲太響,譚因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兀自一個人在澡盆裡享受。

  楊世榮心裡惱火,剛才賀家麟什麼都看見了。他清雅,我污濁;他文明,我野蠻;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貴胄;他雄姿英發,頂天立地為國家,我下賤末流,服侍老闆的料子;他是國統正朔,我是偽逆附敵——這比下去還有個完嗎?

  賀家麟掉頭那刻,眼角掃著他時,那份輕蔑,他並不陌生。他早就讀懂這位紳士表面客客氣氣的眼光:「偷雞摸狗。」

  此人絕頂聰明,一點即透。不用說,這之前他楊世榮早就露了馬腳,他看著我露,還故意差辱我,甚至有意幫我掩飾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兩把椅子現在調轉了。

  他不是惱火,而是非常惱怒:這種參謀部裡劃沙盤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沒灑到戰場的血泥裡。我打日本人時他在哪裡?恐怕他根本沒有打過一槍:做做外交武官,總統夫人副官,跟美國人套幾句洋文,訂個軍火協議。而就該我們這種人做棋盤上的卒子:一百萬士兵在

  丹陽遭轟炸被坦克輾平,在南京被追捕槍殺,在戰壕裡挨餓喂蚊子蝨子,在泥水血漿裡泡了全身濃瘡。而他在哪裡?這些公子哥兒自以為羽扇綸巾的周郎,當然正與大喬小喬在舞廳丟媚眼!

  白蘭地就喝了兩杯,怎麼頭有幾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軟軟,卻照樣性烈,他還不適應。牆上是一幅洋人畫的馬,四蹄躍起,上面騎一個碧眼高鼻的大將軍,手裡拿著一個單筒望遠鏡,頭戴船形帽。或許是這個英國原房主的先祖,連祖宗都肯留下賤賣了?也未免太識時務了!他自然明白:不是由於這個特殊局面,哪輪得上他來住這種滬西小洋房?

  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進來,他從未有過一點興奮,且別說是為了看守人。

  浴室裡傳出什麼摸來摸去的小調,譚六那個瘋勁兒,給了賀家麟一個笑柄。真是個地道的上海小流氓!他眉頭一皺:當初他在街邊遇見譚因時,譚因還是個髒臭孩子,不知爹媽是誰,家住哪裡。一個小癟三,卻知道跟在他的身後走,也幸虧老闆吳世寶買他的帳,給他楊世榮一個臉,讓這臭東西留下來,跟在他後面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夥計。不到兩年,什麼都學會了,什麼都認為該他有份,已經張狂得可以了。

  但還只是一個偷雞摸狗之徒。

  偷雞摸狗!

  他把風紀扣猛地一拉,扣子蹦了開來。今夜奇長,焦躁難忍,仿佛專為了讓他受辱。他身臨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兒的蔑視,卻是生平第一次。

  譚因出來了,洗得一身潔白,濕濕的頭髮,攏在後面,身上抹了各種各樣的香水,還有化妝品,竟是濃濃的花香,如晚香玉那麼豔烈。這個小屁孩今天盡情享用了浴室裡英國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帶走的玩意,腳指縫也散發著香味和那女人的什麼玩意兒。他嘴裡咕噥著什麼,竟裸著身體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往喝了下去。喝完茶走到床邊,猛地一下蹦起來倒在寬大的床上,床墊抗議似地把他身體彈上彈下,他悠然地閉上眼睛。

  四

  青菊如日本花,很素潔,幾乎聞不到香,與窗臺的盆景眼熟。家鄉小鎮,世家醫生,到楊世榮祖父這一輩,連連遭遇戰亂,軍隊常來常往。他上過私塾,但未能繼承祖業。那年母親中了邪,把父親關在家裡。有一日父親好不容易脫身,邊穿衣服邊叫:「她中了魔!」奔出房間。母親披頭散髮追了出來,一臉紅雲。

  那夜父親不見了,都說他從崖上走了過去。母親第二日就瘋了,見著他,就笑。他終日躲著母親,母親說:「你怕我,你跟他一樣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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