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他一口氣跑到河邊,河裡有蘆葦和葫蘆,晃眼一看,狀如女鬼。他想也沒想就上了一艘路過的運糧草的木船。

  譚因的叫聲,「楊哥,楊哥。」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坐在椅上,抬眼朝那邊看一下:一堆肉。他口乾舌燥,應該有一瓶老白乾,灌個痛快。

  「你知道今天我朝那個女人身上連連打了十幾槍!」譚因嘩嘩說起來:他和小隊先是準備去外灘的,後來臨時得到情報往江西中路趕,那些古玩店鋪裡的罎罎罐罐都碎了個稀爛。「是桃花江或是夜來香,對了,是那妖裡妖氣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嗲歌,有家人的留聲機他娘的奏得轟響,嘿,這嗲歌也他娘的只有在血流成河時聽才來勁!」

  楊世榮吃了一驚:「你幹什麼?」

  「過癮,殺女人過癮。專對著她娘的奶子臭洞子打。日那個奶頭子全打飛了,把那洞裡打得翻開來。」譚因一邊眉飛色舞地描寫那種血腥,一邊他那器官就漸漸地升起來。

  楊世榮看得驚異極了,更驚異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陣陣燥熱,回蕩的血流正在朝他的器官猛衝。這個小癟三是個妖怪!他不由得想轉眼避開。

  「楊哥。」他聽到譚因在說,聲音迷迷糊糊。

  他回答了一聲,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但是他沒有起身往床那邊去,今天電話中讓譚

  因來,明擺著不應該:他應當說是公務在身。可是他沒有。

  譚因叫了第二聲:「楊哥。」

  他只得婉轉地說:「隔壁有人,不方便。」

  「什麼不方便?」譚因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娘個稀罕他就沒鳥?」這小子興奮地抬起頭來,眼睛亮,嘴唇也紅,看見楊世榮依舊一身戎裝,還沒有解開扣子,便生氣地倒在床上,扯過枕頭蓋上半張臉。扔出一句話:「白得一個好床。」

  過了一會,他翻過身,右手撐著腦袋,左手在床上彈著:「隔壁有人,哼,隔壁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皺皺鼻子,好看的紅嘴唇也變形,上面長著一層濃濃的汗毛。「跟我們一樣的東西——我是說,一路。」

  「你怎麼知道?」楊世榮對譚因極為惱火,絕對不該讓這個小東西到這地方來。給任何老闆做事,他也把公私分開。當時電話中竟答應譚因來的要求,是因為譚因太激動,所以他輕易忘記了環境。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多年來的兵戎生涯,他明白這種忘乎所以,常使人判斷過快,而釀成災難。

  「我當然知道,」譚因說。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他想日我!」譚因手捶了一下床檔頭,眼神似乎有點飄。

  「你,你!」楊世榮跳了起來。這譚六說話一向不顧忌字眼,什麼話都可以直截了當地出口,哪怕粗話在他嘴裡聽來就不一樣,不像他那些丘八朋友,全是戰壕裡的話頭。當初是這小痞子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這小痞子。是譚因做了他的老師,讓他明白許多次為什麼死裡逃生後,他也沒想到在鄉下安個窩。他一向對此種信號非常遲鈍,不甚了了,至今還是比這傢伙遲鈍得多。他知道這個道兒上的人,不能做正式夫妻,就談不上貞潔和義務,雖然相互信誓旦旦,非對方莫屬,一生生死相隨。不過這位小無賴,當著他的面說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看見他皺眉,譚因依然原樣朝著他誘惑地微笑,活脫脫一個老手。不過他的反應也不對勁。就這麼一眨眼工夫,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譚因被賀家麟壓在身下的情形,他感到血在往頭腦裡沖,一陣眩暈,他扶住椅子背,弄不明白自己眩暈的原因是什麼。

  「你怎麼啦?」譚因注意到他的表情,收起微笑。

  「沒事。」楊世榮說完就想,我要把這小子殺了,賤種,見色忘義,竟敢當面背叛我。大丈夫一腔熱血,可殺不可辱,可捨命不可失尊嚴。

  他往前走了兩步,想去取櫃子裡鎖著的手提機槍,用那槍比身上的手槍爽快。之所以放一把手提機槍在那兒,是他以防萬一。不管是外面過廊,還是裡面通往賀家麟的房門和浴室的門,他都小心地鎖上,但他還是格外謹慎。其實賀家麟有了槍也不會做什麼,沒有必要。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出去,只不過他帶來的條件,雙方必須有個交代而已。說是安全囚禁,實際只是做個受主人管束的客人。賀家麟是明白人,絕不會冒生死危險逃跑的。他對賀家麟的聰明勁兒摸得很透。

  譚因此刻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一點沒意識到他臉色難看,對他眼裡冒出的騰騰殺氣,照樣滿不在乎。這人做什麼都完全圖自個兒高興,根本不會想想別人的心情,跟這種小娃兒說不清楚。心裡一軟,他就改變了主意。

  他解下腰上的佩槍,打開槍匣,裡面六顆子彈齊全。他啪的一下扔到譚因斜臥的床上。槍慢慢落到譚因的身邊,譚因看著槍掉在腿邊,紋絲不動,也不去揀槍,雙手一抱膝,眼睛還是朝著楊世榮看。

  楊世榮頭稍微一歪,譚因才拿起槍,看了一眼藍盈盈的槍管,伸手把它塞到枕頭底下。鎮定地說:「別怕,楊哥,沒有危險,那個傢伙只有一把肉槍。」

  楊世榮窘住了,這個小阿飛是真癡還是假呆?

  「沒事。」譚因又說。他從床上站了起來,一身白皮嫩肉,跟這房間的脂粉氣很相配。「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物。楊哥,小弟永遠是你的人。我們拿他開開心。怎麼樣,現在就真的拿他開開心?」

  楊世榮當然懂這是譚因在安撫他,但他突然想到下面將出現的場面:那個道貌岸然命運的寵兒,衣服被扒光了,被他自己脫光,汗流浹背。對這種難現於光天之下的髒事,本來只屬￿像他這樣沉淪下僚的人物,蠅營狗苟的打手,過一天算一天的殺人者被殺者,現在這種體面人物也做上了。他倒可以看看這樣的人做,能做出什麼事——假若譚因的直覺不錯,這個賀家麟是那麼回事的話。

  他腦子瞬間開竅,一個精神報復的機會。以後,他將面對一個別樣的人物,他不會再感到壓抑,現在他名為看守,實際上是個不夠格的清客,將就陪著傲慢公子。今後他的看管任務將輕鬆得多,對方不再是一身西服那麼一塊無瑕的白壁。

  這個人不要臉的喘息,每個噁心的動作,都將一一留下記錄,在他的頭腦裡:玩弄命運傲慢的上等人,也一樣頂不住一個小流氓的誘惑。

  他左思右想,這是他管的地方,只有他手握武器。他控制著局面,他應該羞辱那些該羞辱的人。他在床邊坐了下來,看著譚因,把枕頭底下的手槍放進皮套,然後默默地從佩袋裡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彈開刀刃,唰的一下切掉譚因的一綹齊肩的長髮,逕自走到浴室,扔進抽水馬桶。

  他轉過身,對譚因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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