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偷雞摸狗的事。

  「輸了,這盤輸給你。」他爽氣地說。

  「豈敢,豈敢,勝負遠遠未定。」賀家麟說。

  「敗相已露,下面沒有意思了。今晚不早了,休息吧,明日再戰。」楊世榮忽然改了口氣,很體貼地說,「來杯白蘭地吧,我倒跟你學會了喝洋酒。」

  二

  聽到街上汽車刺耳的一聲刹車,不到半分鐘譚因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楊世榮的房間,一臉是汗。「娘的,那個天這麼熱。」他叫道,「夏天不是殺人天,弄得全身腥臭!」

  楊世榮噓了他一下,指指隔壁房間,房門是關著的,但這麼放肆的聲音,樓下也聽得見。

  譚因伸了一下舌頭,輕聲問:「楊哥,什麼人?要你親自來看守?」不等到回答,他注意力已經轉開去,嚷起來,「這房間好氣派!」他用手按按床墊,羡慕地說,「好舒服的床。是真洋貨。叫什麼席夢思吧?」

  楊世榮心突突地跳起來。最近一看到譚因,他就有這感覺。見娘個鬼,中了什麼魔祟?譚因的臉白裡透紅,幾乎像個女孩子。穿著中式褂子,圓口布鞋。雖然他頭髮留長,一甩一甩,頑皮得像個中學生,臉還是一副娃娃相。不過一米七六的身段勻稱,從背後看,若是一個女子真是老天厚道了。

  那麼是譚因說話的聲音,也不對,他不過是用故意撒野的口吻說話,聲音高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若是隊裡別人在他面前如此說話,他早就讓他一邊去了。

  譚因摸了摸考究的梳粧檯,站直身體照鏡子,嘻嘻地笑了。這間房明顯是女主人的臥室,隔壁想必是男主人的臥室兼書房。西洋人怪裡怪氣的,夫妻分房間睡,難道幹事還先預約徵求同意?還有一間是孩子的房間,裡面堆滿小床童車各種玩具雜物,插不進一隻腳。這幢花園洋房的原主人據說是英國的銀行經理,看局勢不好賤價把房子帶部分家具賣了。可能離開沒多久,這間房還有股淡淡的香水脂粉氣味。

  楊世榮拉滅了檯燈,只留下壁燈。

  譚因注意力又轉回頭來:「日娘個稀罕!我還沒有見過那麼多血,手提機槍嘟嘟幹倒十五個。」楊世榮連忙走上去堵他的嘴,這譚六永遠不懂事。

  譚因被楊世榮手捂著嘴,不動彈,臉一下紅了,有股汗味,不難聞,像女孩子的汗味,甜膩膩的。兩人緊靠的身體都不動彈,都僵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接觸,使他們兩人都透不過氣來。

  楊世榮放開了手,退後一步,不由自主往隔壁房間看了看。

  譚因身子一轉,靠著梳粧檯,從褲袋裡摸出一隻玲瓏的琥珀色小魚:「楊哥,像以前宮裡的東西,順路拾來,讓你玩玩。」說著扔過來。

  楊世榮手一伸,就接著了。魚嘴紅豔,魚脊上有朵初放的花。雕工細膩,色澤清爽凝重。真貨假貨不論,魚在掌心裡十分含蓄。他把魚遞給譚因:「這麼討人喜歡的東西,還是你玩吧。」

  譚因不接,楊世榮將魚放在梳粧檯上,鏡子映著魚,魚一下子變得活潑起來。

  譚因眼珠閃亮:「楊哥,這地方好。」

  「不好,」楊世榮搖搖頭,「我在此執行任務。」

  「日那個娘任務。」譚因說,他做了個掃射姿勢,「誰叫你讓我來!天王老子管得遠!楊哥,有什麼喝的?渴死了。」他一邊走一邊亂翻抽屜。「什麼也沒有。這種房子澡盆最漂亮,我洗個澡。」話一說完。就把上身的衣服一剝。

  楊世榮這才注意到他的褲角和膝蓋處有些微的血漬:「不行。浴室是這兩個房間合用的,那人會聽見,那頭的門鎖拆了,兩邊都一推就開。到樓下去沖個澡!」

  「什麼鬼囚犯,與我何相干?論功行賞,也該老子到洋房玩一次。」譚因叫起來,根本不理他的茬,神情非常興奮。這小傢伙第一次痛痛快快殺人,楊世榮每次看到這種兵,都有點害怕:他們是敢死隊的料子,殺人無顧忌,被殺也就「夠本」。這種愣頭兵活不長,一般一年半載,少數三五年,實際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譚因的興頭上,他不好說這話。

  他自己已見夠了戰場上的血。比如南京戰役,他所在的部隊奉命在棲霞山一線掘壕阻擊,守了三夜,陣地幾乎全部被炸平。待日軍沖過戰線直搗南京時,他才從陣亡者的斷臂碎肢中鑽出來,一路要飯跑回家鄉。家鄉五服內親人都死光了,又是當兵飯吃糧久了,做不了田。只能再幹本行,哪怕現在給餉的是當日的對手,但他情願幹見血較少的警衛,陰差陽錯進了這個機關。

  譚因脫去長褲鞋子,身上的肉圓潤潤的,燈光下泛出光澤。他連短褲也不剩下,一邊扯,一邊跳著步子走向浴室。年輕的皮膚沒有一個疤痕,而且結結實實,不像他已經有好幾處刺刀劃過的長疤,兩個子彈洞,一身難看的肌腱,腿上還有因長年背槍抬擔架跑出的筋脈。

  譚因已經抓起浴室的門把,楊世榮奔過去想攔住他。但是譚因動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門推開。果然浴室通向那間房的門大開著,這本是楊世榮規定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