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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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經紀人拿著他的英譯草稿在法蘭克福書市上賣了十幾個國家。他們請我吃飯,慶祝這個非常好的結果。吃完飯,男經紀人當著在座的人說,要開車送我回家,這很繞路,但他不管。 第二天他打開男經紀人寄來的一封信,當然信是給我的。信很短,句子很熱情。但是他火氣大,說我在晚上與此人發生了什麼感情上的事,而沒有告訴他。男經紀人不是一個壞人,他是否超出職業外和顧客之間的糾葛,本不是值得討論的,他懂得生意經,做我的書做得不錯,他甚至先出定金,讓我寫自傳,並且售出,從另一方面也說明我的書本身不錯。 那之後發生了好多事,他去澳大利亞看他的女兒和前妻,我又懷孕了,做了人工流產。我很難過,一個人蜷縮在黑暗中,聽著窗外的老橡樹被暴雨吹打發出可怕的聲音。 那個夏天,他開始在停車場教我開車,因為我不得要領,他不停地朝我發脾氣,態度壞到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後來聽人說要想兩口子關係變壞,就讓其中一人教另一人開車。那年秋天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邀請我作為作家參加。他為我準備了個人創作簡歷和西方出版社出版我書的英文資料。在記者招待會上,男經紀人看見這份資料,認為我有意要跳槽,大為惱火,幾乎當場與我翻臉。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歐洲國家請我去做新書宣傳。他從來不去,他本意是好,讓我自由。那段時間,他是我最好的秘書和精神後盾,所有我與歐洲出版社往來的信件都是他處理,我所有的銀行支票、銀行賬和信用卡也是他處理。 有一天他照例去學校教書,下午我與他通電話,他抱怨手頭寫的關於巴黎一朋友的論文是出自我的主意,浪費他的時間,他不僅花時間在我身上,還要花時間在我的朋友上。他說,他在大學教書是教一些小學生水平的西方人,想回中國,而我不肯回。 我們在電話裡爭吵起來。他說你說死,那就去死吧。 我說我會的。 他說你是個口頭主義者。 我放下電話就吞了半瓶他的安眠藥。換了一件不常穿的白棉布半長衣裳,梳了梳頭,躺在床上,心裡非常感謝他成全我的心思。活在世上多難,沒有一個人愛我,我也沒能力愛人,更沒有力氣再往下走了。 正好那位巴黎的朋友打電話來,我說了告別的話就擱了電話。他一聽不對勁,再打電話,我不接。他焦急萬分,打電話給他,他不在辦公室,他只好找在倫敦的朋友。朋友又找朋友,找離我最近的朋友,把房門拗開,救護車也到了門前。 安眠藥起了作用,我被抬著上車,好像是在做夢,我聽見人說:「她的丈夫來了。」便費力地睜開眼看。暮色之中,他背著他沉甸甸的辦公黑皮包,站在人行道牙上,朝我這邊張望,那麼無辜,不知所措。他真是很無辜,而且看上去那麼孤獨,那麼悲傷。我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之後,我便什麼都不知道。 醒來是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床邊。他要帶我回家,說是醫生給我洗了胃,沒事了,需要好好休息。一夜之間,他似乎老了許多,我心裡滿是內疚,對他說,對不起。 他聽了,想說什麼,卻止住了。 醫院聯繫了心理醫生,每週去兩次。心理醫生頭髮灰白,問了好些問題,其中涉及到我的身世和成長背景。這個人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功夫,對中國文革感興趣,對三年大饑荒更感興趣,對中國人到國外也感興趣,對中國現代化及經濟發展感興趣。心理治療成了我給他上中國當代歷史課。 我在英國看心理醫生的同時,小姐姐出事了,她看見丈夫和保證要辭掉的女工在工地角落裡親吻。於是,她拉著丈夫回重慶。在長途汽車上,突然遇到幾個強盜搶劫,用尖刀逼著她丈夫交出錢包,丈夫不交,強盜要殺他,小姐姐去擋,結果她的右手掌幾乎被刀砍斷。救了丈夫的命,她被送到醫院搶救,馬上做連接縫合手術,手是保住了,但是再燙的溫度在那手掌上是麻的,應天氣痛。丈夫先是被感動,與那女工分手,沒堅持多久,就不管小姐姐的感受,繼續往來。小姐姐要追到外地工地上,耗在那裡,天天與丈夫在一起,看那個女工怎麼辦?我接到二姐的信,就請小姐姐來倫敦治手,想讓她換個環境。 我特別想念親人,期盼小姐姐的到來。 夏天小姐姐得到簽證來倫敦,他非常高興,陪我們兩姐妹去布萊頓海邊。車子從天體營海灘經過,那個在海邊裸體的年輕的中國姑娘,她身邊的中國丈夫手拿相機,變幻著焦距拍照。她怕水,還是走進海裡,她笑,他不小心幾乎跌倒,她止住笑,趕緊說:「小心!」 一切恍若隔世,他開著車,經過那片天體營,連看也未看一眼。 車子轉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停車位。我突然哭起來,不肯下車。他什麼也沒說,關上車門,只管朝前走,小姐姐拿著手提包,也跟著他走開了。我在車裡看著他和小姐姐朝海邊走去的身影,天上的海鷗瘋狂地叫喚,他們離我越來越遠,漸漸與海融成一體。 6年前我與他蜜月時來這個海灘,我們在雷聲轟隆烏雲狂卷向我們襲來的當頭,手拉手,一起朝安全之地奔跑。可是現在風平浪靜,我卻看不見我的丈夫了,我感到自己失去了他,他也失去了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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