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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5

  自從我18歲離開家後,我從沒把自己的事告訴過母親。並不是害怕母親不理解我,只是覺得母親知道了,會為我擔心。我把可以給她看的一面給她看,不能看的一面都遮起來。

  可是母親,終究是母親,在她的眼裡,關於我,什麼都難瞞過她。手背手心都是肉,哪個母親不疼愛自己撕心裂肺般痛生出的孩子。孩子彼此有攀比,母親愛誰多一些,誰更受母親關注。母親愛我的方式,一向被壓抑,一向被曲解。我呢,本應與母親走得更近一些,可是卻不,如同她的其他孩子一樣。

  時間再往回返,1996年夏天我從倫敦回到重慶與父母住在一起,時值我的自傳初稿快殺青,不過我還是抓緊時間每天工作在上面。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重慶許多廠子裡發不起工人的工資。有雜誌社將一個中篇小說的稿費寄到母親這兒。我因為才做了人工流產手術,母親不讓出外,她說她去郵局取。第二天清早她戴了一頂草帽出門,可是到了傍晚也沒歸。我一會兒跑到陽臺上看中學街,有無母親的身影,一會兒跑到前面走廊看。父親在他的房間裡更是坐立不安。

  這麼熱的天,73歲的老人,到郵局,一個多小時爬坡下坎,會不會中暑?

  太陽都下到江心裡了,母親才回來。我對母親說,我和父親都著急壞了,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我把一杯涼茶遞給母親。她把稿費交給我。

  我收過來,發現她不高興。就進到裡面房間,從皮夾裡取出一些錢,放在一起給母親。

  母親不要,我非要她收著。她說這麼多,那我給你存著。她喝完水,這才說她去了江對岸朝天門。

  父親摸著從自己的房間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母親說:「朝天門馬路上坐滿了我們退休的人,我們很齊心,好些人同情我們,也加入靜坐。」

  我本能地朝窗外看,江水浩渺,還是能看到朝天門,老頭老太太頂著烈日坐在發燙的地上示威。母親也在其中。她從郵局出來,就坐渡輪到了對岸。她遇上了王貴香,以前在船廠一起抬一根杠子的人。

  王貴香比母親小幾歲,父親解放前在警察署當過文職官員,解放後被抓起來,關了3年,劃成分為官僚。父親被勒令到邊遠農村當小學老師,鬱鬱寡歡,很快得病去世。她丈夫是個技術人員,在50年代大鳴大發時給黨委書記寫大字報提意見,歷數二十條共產黨的不對,被投進石橋的孫家花園省二監牢20年。裡面有工廠,專做電扇的配件,他在裡面也是做技術員。後來因為犯人出逃與他有關,罪不可饒,被加刑槍斃。母親說,那段時間王貴香尋死好多次,都是母親守著她。母親與她同病相憐,成為好朋友。

  「沒人中暑嗎?」我問母親。

  「有。好在醫院不遠。我和你王娘娘熱得頭頂都冒煙。單位領導黑心腸,好幾個月都不發工資。我們很氣憤,隔三岔五跑那麼遠的路,過江過水去問,還遭個個白眼狼一頓訓孫子似的臭駡,說我們是老不死的,吃飽了飯沒事情幹,像欺負三歲娃兒!工資沒有,生病報銷更沒有,有個得腸癌的老工友,沒錢住院,硬是活活把人往死裡逼,一頭撞在醫院大門,沒了命。」母親說怕我們擔心,她就回來了。「王娘娘還在那兒靜坐。這些當頭頭的真是作孽呀!」母親唉聲歎氣。

  我真是小雞肚腸,母親進門把稿費交給我時,我還以為她是為我接過來不快。母親到廚房做晚飯,我過去幫她,她讓我回裡屋去繼續寫。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在寫什麼,她識字有限,我記得她有一個紅色硬殼筆記本,該是我生父送給她的。她在上面記了好些東西,每月生活花銷,哪個孩子外孫生病看病,用的草藥方子。字跡很草,要使勁認,才可猜到大半。後來這本子再也沒有見到。

  那時在南岸母親的臥室,我經常寫著寫著,因心裡難受停下。母親不到我跟前來,她放一杯茶水就離開,關上門,有時她想進來取東西,在門縫裡看我,若是我沒寫字,她就推門。算一算,這本寫自己成長的書一共花了一年,與母親和父親住了差不多兩個月時間,也是成人之後,與他們住在一起最長的一次。書稿先在臺灣出版,得了當年最佳書獎。母親也沒有看到這書,父親也一樣。

  2000年這書才在國內出版,一時成為普通老百姓的代言書,受歡迎的程度超出我意料,尤其是在書裡所寫的天府之國四川,人們口碑相傳,報紙紛紛轉載。記得在重慶和成都兩地書店簽售時,讀者送我金項鍊,大呼我的名字喊萬歲,解放碑新華書店門前排了長隊,擠斷了路,弄得警察都來維持秩序。弄得當地作家嫉妒,到有關部門去抗議,說以後再也不准我來簽售。讀者私下到我住的錦江飯店結了我的賬單,還有讀者送好些水果到飯店,並要開車送我回重慶。

  大姐首先到書店去買了一本,生氣地拿給母親看,並把有些段落一個字不掉地讀給母親聽。母親聽得雙眼發紅,手裡緊緊捏著手絹,卻什麼話也沒說。三嫂和二姐異口同聲都對母親說:

  「不要算世界上有多少國家人在讀,就我們中國,十三億人在讀六妹那本書,那些髒事,上了電視報紙,哼,還是髒事,有什麼了不起的?她不臉紅,我們還臉紅呢。」

  母親見到我隻字未提,大姐卻把家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了,講得頭頭是道,最後,當然是怪我不該寫家裡的事,對我對這個家都不好,但這次她不加入他們的隊伍。

  我問她:「為何這次對我網開一面?」

  她說:「擔心你找我還開皮鞋店的錢。」

  大姐坦率得可愛。

  我心裡不止一次在想,要把書念給母親聽,可是沒有做到,每次都因為有人來而打斷。父親過世後,我到父親的墳前燒了一本書給他。

  沒有我,這個家就會好過一些。也許父親希望我病死掉?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可以悄悄地把我悶死,像街上有的人家,把養子虐待到鞭打至死。但他沒有。

  幼年時,我常重複做同一個夢:父親是一個持菜刀的人,有時他就躲在我的床下。我的父親對我既是威脅,也是個謎,我害怕他,又想接近他。有一天夜裡我大叫著醒來,心裡嚷著:「父親不要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哭,每個人都被我恐怖的哭聲嚇醒。

  父親在另一張床上,安靜地說:「都睡吧,天就快亮了。」我一次次給自己解釋,父親手持利刃躲在床下,難道不是想保護我?我漸漸長大,以為這樣的解釋,站得住腳。

  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我沒有對母親說,即使在對父親生氣時,我也沒有向他表示一點內心的焦慮和受傷。從小到大,父親幾乎沒有對我說過重話。有一次,我與三哥都從江邊渾身濕淋淋地跑回家,看見父親在院子大門著急地叫我們的名字,我一下子停止,三哥把我推到父親跟前,父親劈面就是一耳光甩過來。我痛極,卻一聲不吭地捂住臉。父親一定是把我當做三哥了,他眼睛本就不好使。如果不是這樣,那他肯打我,就是親近我。父親一直比母親在我生命中重要,我的初戀,與歷史老師的交往,那第一次性經驗,就是我缺失父親的證明。我不是需要一個男人,而是在找父親,我想要人來愛我,不管多不可能,不管多大危險,甚至得付出一生的代價,要做出一生的犧牲,我都想要一個父親。這也是我以後與男人的關係,全是建立在尋找一個父親的基礎上,包括我的婚姻,所以,註定了我會比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失敗,註定了我會比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幸,並且會被傷透心。想想,我是多麼畸形之人,因為我天性殘缺。

  父親到死也未說我不是他親生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表明在他的心裡我就是親生閨女。他守口如瓶,不戳穿那層紙,是不想讓我在家裡社會上感到難堪。「私生子」這三個字,對任何人來講都不是一件容易過得去的事,尤其是幼小心靈有傷疤的人,長大後一旦知道這種身世,宛如八級以上大地震,世界由此改變顏色。那些父親憂鬱的眼睛看著我的日月,其實都在擔心我。一直到他生命結束,父親也在愛護著我這個他妻子和別的男人相愛的孩子。

  (前四章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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