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一四


  6

  小米提議我到她石橋的家休息,我馬上朝她豎起一個大拇指。我正想找一個地方,哪怕一個小旅館,一個做足療的按摩間,避開姐姐嫂子爭吵的聲音,獨自呆一會兒。

  下樓來,三哥五哥在樓下招呼客人。那個治喪組織的頭頭大肚貓,扛著一簍肉包子饅頭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廚師,端著一大鍋稀飯,說是大家的早飯,七點一刻開飯。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對五哥說,我要離開一下。三哥低聲對我說了一句話。出了院子大門,我問小米:「你覺得包子不乾淨?」「提防總沒錯。我們去吃擔擔麵,這麼久沒回重慶,你肯定想了。」

  這大姐的二女兒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美如花,是大姐和第一任丈夫生的。但是臉上有一處細細的傷疤,因為大姐與第二任丈夫打架所致。兩人鬧離婚,那人雖是個礦工,平日愛寫詩,很會朗誦,個子不大,可在煤礦廠極有女人緣。大姐為他離了婚,結婚沒多久,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事。大姐質問他。他沒做聲,一根接一根抽煙。大姐走過去把他的煙打倒在地上,罵他,要與他分手!他周身著火一樣憤怒,順手操起廚房裡的刀子,大姐拉開門跑。他在後面追,她跑了一大圈,回到自家來,慌張關門。小米在裡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間的事,可畢竟母女連心,看到大姐抵擋不住那人,門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門壓在地上,他揮著刀朝大姐砍過來,小米就從旁邊屋子裡閃過來,替母親擋住刀。那人沒料到,手一抬,刀劃著小米的左臉頰,血流不止。他一下子傻眼了,呆若木雞,被旁邊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礦醫務室,止住血,等坐一個多小時車到縣城醫院,雖及時做了手術,臉上還是留有一道印痕。小米聰慧,學會化妝,不注意看,不會看出。

  那人和大姐離了婚。大姐諮詢公安局,他是持刀報復傷人毀容,起碼得坐兩年以上的牢。那人給大姐錢要私了。兩人討價還價,最後他答應給大姐五千元,讓大姐去對公安局說,不要成立案子。大姐貪圖那錢,就放過他了。那人的母親是個老實人,為了不爭氣的兒子不坐牢,她把壓在床底下瓦罐裡的一千五百元錢全掏出來,錢上都長了黴點,是存了好些年代、從來不能動的錢。錢還是不夠,又東家借西家借,好不容易湊齊五千塊,交給兒子,最後一堵氣,連自己的命也搭上,上吊走人。那人認為大姐逼死了他親娘,恨上大姐。經常在大姐上班路上,堵住她,當眾辱駡她。

  大姐有一次終於受不了,回家對小米發氣。

  小米說,「你是自找罪受,若是讓他進雞圈關兩年,就不挨駡。」大姐說,「我要那五千塊錢,還不是因為你治臉要錢。你太小,懂啥子?」「把那錢都花在我身上,你好意思說?你是個鑽到錢缸裡就掉魂的人,老天就是不讓你有錢。」「你倒咒起我來?我真是蘿蔔白菜瞎操心,倒盡八輩子黴,生下你這樣的女兒!報應!」「對,就是報應,你本來就是壞媽媽,生下我來就沒管過我!」

  兩人越吵越厲害,吵到小米出生後的事。大姐由三峽農村轉到忠縣老家,也是第一任丈夫的老家,在那兒有了小米,一歲半就把她帶回重慶,扔給母親,自己跑了。小米病得不輕,不停地拉稀屎,止也止不住,瘦得皮包骨。那時我上小學,父親看著竹涼床上的外孫女唉聲歎氣。母親做完體力活星期天休息,都泡在尋偏方抓草藥上,試來試去,最後是用幹雞胗殼、老蜂巢和山藥一起搗爛,加清水,慢火熬出汁來,一勺勺給小米喂,硬是治好了她。母親省下錢買雞蛋給小米一人吃,補充營養。小米臉蛋開始紅潤,也愛笑,孩子的身體摻不了假,孩子的心也摻不了假,她與我們家的人親過她自己的母親。

  「我根本不想和媽媽打照面。外婆救了我一條小命,我啷個說都得來。」小米說。

  「她是你的媽媽,不要對她這樣。」

  「她不是我媽。」小米說得一板一釘。

  我們走上中學街,已有不少上班挑擔子的人。這條街全是石梯,雖然夜裡下過雨,倒也算乾淨,比較寬,石梯兩旁的住家戶和小店鋪依舊。茶館也開了,坐了幾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子,他們的脖子縮在衣領裡,手裡端著一杯茶,漠然地看著我們經過。

  很快小學和中學出現在面前。操場壩與從前一模一樣,原先的寺廟推倒蓋了樓房,幾乎找不到一丁點兒舊日容貌。上早自習的學生背著書包往學校走,亮著燈的教室倒也安靜,有學生已在捧著書。

  到小道上,我們叫住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路坑坑窪窪,車子顛得厲害,濺得髒水高高的。走了10分鐘,才是柏油馬路。

  不一會兒到了石橋,這兒高樓聳立,商標琳琅滿目,店還未全開,到處是車。三輪車拐進一條泥湯湯的窄道。人趕集似地越來越多,路兩邊全是蔬菜水果攤位,板車小型貨車都在擠同一個道。

  三輪車突然停住,「壞了!」司機叫道,一步跳下車彎身查看。小米把錢給他,說不等他,我們走路。

  7

  大姐與小米住在石橋邊的大佛段有五六年,母親生前常來這兒。老輩人說,人去世後,魂魄附在相同臉形的肉身上,會到生前所到之處收腳跡。走在這條路上,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張望,有沒有走路雙腿拖著重物、肩膀一邊高一邊低、頭髮枯萎零亂、神情嚴肅、背有些駝的母親。可是沒有母親,哪怕是略微有點像母親的人。據說母親在家待悶了,就上大佛段來看大姐,母女倆邊吃飯邊聊家常。母親生活得如何,小米也該知道一二。現在就小米一人,問起來會方便些。

  「外婆過得如何?在我不在重慶時。」

  小米像沒聽見。我又重複一句。

  「外婆很享福。你不是都曉得嗎?」小米說著拉我進了一家小面店。裡面桌子坐滿,店門也站了人,生意很火。小米和往大鐵鍋裡放面的男人說話,要他多放一點青菜,聽口氣他們很熟。男人開始打作料,我說不要辣椒。

  有的離開,我們坐了下來。小米說,「我見外婆很少,聽媽媽說,外婆有一陣子想去養老院。」

  「我怎麼不知道。」

  「他們陪外婆去,帶外婆去看。街上一位鄰居被子女送進養老院。那兒的食物,全是稀湯湯,老年人一周吃一次肉和一次雞蛋,沒牛奶喝。明顯缺營養,個個面黃肌瘦。幾個人同睡一間房,三十多人共用一個廁所和洗澡間,惟一的娛樂是一台小彩電,還限定了時間和頻道。管教人員對老人很凶。那位鄰居悄悄對外婆說,千萬不要來,這兒像坐牢,只等閻王爺,除此之外,沒啥盼頭。所以,外婆又回到家裡。」

  我沒什麼話可說。沒一會兒店員把小面端過來,叮囑不放辣椒,還是放了。

  我悶頭吃面,街上的嘈雜聲各種氣味湧來,想到母親不在世上了,眼淚就吧嗒往面裡掉,用紙巾抹幹眼睛,剩下的面再也不想吃了。小米非要她付錢。我們出了面店,朝前走了十來分鐘,進入一個商品房小區,五六幢緊湊在一起的小板樓,空地種了花草,好幾個老太太帶著孫子坐在石凳子上曬太陽。小米抱歉地說,「我這兒沒有電梯,好在樓不高。」

  我們走樓梯,上了四層樓,她掏出鑰匙打開左邊第二個門。房子倒是很寬綽,有一個28平方米左右的廳,兩個臥房,學日本人鋪了床墊,另加廚房和衛生間。進門右手放了一張餐桌和四把椅子。

  看到我打量房子,小米說:「我和兒子住這兒,媽媽他們兩口子搬出去。」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她先前提到她母親的話裡有話。「他們把沙發床衣櫃都搬走了。」難怪我覺得房子大,因為空蕩蕩。相比之下,母親江邊的房子比小米的房子顯得小多了。「那大姐她住哪兒?」我不由得問。「他們住黃桷丫,房子比這兒小一點。」

  小米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我。等我坐下,她才坐了下來,口氣平淡,「那可是我南下積攢的辛苦錢,我媽她真不像當媽的。六姨,你說說,哪有不疼兒女的媽?哪有不疼自己外孫的外婆?」幾句話後,她情緒大變,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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