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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8

  大姐為了愛情,從煤礦回重慶後一直沒工作。她再婚後,和丈夫、年老的公公住在大佛段棉紡廠職工宿舍一間面積加起來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子裡,另有一個加蓋起來的廚房,可以在裡面吃飯。丈夫的弟弟,常與老婆鬧得水火不容,回家來住幾天。大姐為之抱怨不已,丈夫說,將就點,要怪就怪命如黃連苦,生錯人家,嫁錯郎。兩人都是惹不起的火柴脾性,一擦就燃,三天兩頭吵架。

  時逢我從英國回來看母親,家人到齊開飯時,大姐一口飯未吃,就叫窮,說她做夢都想買一條三十塊錢的燈籠裙子,沒有錢,被店員臭駡一頓。家裡吃得更差。

  當著一家人,大姐聲淚俱下:「愛情頂狗屁用,窮得屁股打鼓,哪看得見幸福半根毫毛?我連做夢都在吃火鍋,沒錢付,只好逃掉,弄得人到處追趕我!」母親止住她,說吃完飯再說。那是1992年,我到倫敦才一年多,正好回重慶,準確地說,是為了給母親過生日。父親眼盲,行走不便,母親不要去餐館慶祝,說生日,一家人團聚就蠻好。母親切了臘肉香腸,燉了排骨海帶湯,二姐買了麻辣雞塊和其他涼菜。么舅一家人、守禮一家人也來了,擠著坐了一桌子,外加一個小桌子。席間,母親到廚房炒幹煸四季豆,我跟著出去幫忙。

  母親說:「你大姐是想要錢。你有,就借給她吧。」

  看我不言語,母親改口道:「媽媽曉得你的錢是一個字一個字辛苦寫來的稿費,你也不容易,算了,不要將就你大姐,反正她是不爭氣的家什。」

  三哥跑進來,警告我,「講困難,人人都困難,她還沒有喝西北風。不要亂了規矩,搞得自己難堪。」言下之意很明白,給了一人,其他人也要。「今天是媽的生日,她哭啥子,一點不懂事!」

  吃完飯,大姐把我一個人拉到走廊外邊。憑欄遠眺,開春後江水漸寬,不像冬天那麼枯乾狹窄,從嘉陵江駛來一艘快艇,沖入長江,剪開一道綿長的白浪。「我有個耍得好的朋友在朝天門皮鞋批發市場,我好想在那兒開一個小店。」大姐拉著我的手說,眼睛裡充滿希望。

  我問她需要多少錢?她說了一個數。我轉過身回到母親的臥室,從自己的包裡拿了皮夾,抽了一疊美金,數了數。若無其事地經過客廳裡的家人,到門外走廊上。我把錢放在大姐手中:「可以到銀行換人民幣三萬多。」

  「算大姐借你的。」大姐仔細地數了數,掛不住的喜悅露在臉上:「么妹真好,我就是只死耗子也會當成頭公牛幹,賺了會還么妹。我不會對家裡人講這錢是你的,免得他們找你要錢。」

  我說:「我只求你對家裡人好,不要惹事。」

  她舉起手來,向我保證。

  皮鞋店開起來,大姐清早到皮鞋廠進貨,準時開店,辛苦經營。家裡親戚去大姐那兒買鞋,大姐一律免費,朋友去半價。二姐寫信來,說大姐在朝天門皮革批發市場開了一個鞋店,人很勤快,我們都去照顧她,也帶朋友去,生意不錯。

  二姐頭一回不問我大姐錢來由。據說當人們問起口袋一向缺銀子響的大姐,怎麼有錢開起皮鞋店來時,大姐一口咬定這小店,租的門面費和進貨費,都是她從當知青後回城做生意發財的朋友借的錢。姐姐哥哥沒吱聲,不知是真信還是聽之由之。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心想,這次大姐終於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惹禍,洗心革面做新人了,真是萬幸。

  大姐的二女兒小米跟著她到重慶,一直沒工作,跟著一個熟人到溫州學理髮,去了沒多久,轉去深圳發展。大姐逢人就誇二女兒能幹,找了一個港商,說是兩人結婚後,港商馬上給她買了一幢兩層樓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來信說大姐關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回重慶時,不僅帶回小米,還帶回滿周歲的外孫。因為家裡兄妹問那個孩子的來歷,大姐的回答漏洞百出,覺得失臉面,就與他們斷了往來。

  待我一年後又從英國回重慶看父母時,問到大姐情況,家裡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米肯定是個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溫州客跑到香港,結果孩子出來沒多久,男人眨個眼就蒸發了。鳥過還有個影。哎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來收房。」

  關於這男人,小米手裡只有一個香港電話。她打過去,通了,也沒人接,等於什麼也沒有。

  聽說我回來,大姐連忙抱了外孫來,她還是老樣子,開口就叫窮。那外孫生得聰明,不哭也不叫,給他吃大人的飯菜,很是聽話。無爹兒,真是讓人憐愛。我給了孩子一個紅包。大姐對我不提還錢的事,也不提皮鞋店,她只說想說的事:小米開了一家髮廊,擠進大姐那簡陋狹小的家。大姐帶外孫,幫小米張羅髮廊和收賬。大姐的婆婆過世得早,單位分的房要拆,公公按工齡可分到福利房,不過得補幾萬元,折成房子面積,但是錢還不夠買房。大姐夫說沒錢,要小米把私房錢拿出來。八十歲的公公一向不肯插入他們的事,突然開口說,「若是小米肯付錢,那麼戶名的事,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小米。」

  小米皺起眉頭,倒也沒推託出錢。

  但是大姐當天卻和公公使臉色,公公當沒看見,大姐變本加厲,對公公說,要把戶名改成她的,說萬一小米結婚,男人心不好,他們就會被趕走。公公說,誰出錢,戶名就該是誰。大姐說,房子裡面也有她和丈夫的份,她非要公公對小米改口。丈夫這次站在大姐一邊。公公發火了,說:「你們哪有半點樣子像做父母的?」

  吵架的結果,夫妻倆把老人送進養老院。

  這本每家都有的難念的經,我知道一些,聽小米再講一次,我的心情複雜又難過。小米出了缺的那部分買房錢,當然房本上名字還是小米,一家四口統統住進去。一年後大姐的公公死在養老院裡,因為公公的死,家裡弟妹都去弔唁,大姐一下子平息了胸中往日的怒氣,恢復了與弟妹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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