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一三


  公共廁所附近,是些發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結構、爛磚油毛氈加蓋的低矮偏偏房。

  9年前,重慶升成了直轄市,對岸朝天門碼頭改建成一艘超級大船,長江兩岸的沙灘變成花了鉅資的沿江柏油大馬路,用了大理石,從外地專門調來種了幾十年的大樹。南岸濱江路開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館茶館,成了重慶一大消費娛樂點,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樣窮,一樣爛,一樣臭氣熏天,一樣有數不清的貧民窟。重慶捲煙廠還是照常出汙氣污水,排氣時煙囪轟隆巨響,像有頭怪獸在呼嘯。重慶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裡光彩,亮堂極了。

  遠處江水在暗黑中閃爍著鱗鱗波光。我喘不過氣來,想進屋。走到門口,停了下來。裡面姐姐嫂嫂們的吵聲並沒停下來,幾個女人把成年穀子都搬出來細數,像一隻只上了發條的公雞鬥著。

  這兒的一切太熟悉,我18歲離開這兒,發著毒誓,絕不返回。那時年輕,血液裡全是叛逆,以為離開是惟一出路。後來才發現,那種不惜拋開一切的離開,傷筋動骨,內心不會安寧。一個人要沒有故鄉之根,必然會迷失。我多年後返回這兒,那是為了父母親情,之後出國,再返回,說到底還是一個客人。現在父親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親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沒了。

  生命的根在脫離我而去,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對此,非常恐懼。

  5

  我的初戀沒開始就死於腹中,如同我子宮裡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須在城中心七星崗那個婦產科醫院結束生命,當時別無選擇,沒有其他出路。那時18歲,嬌嫩花朵初放的年紀,也是生猛不畏懼一切的年紀。

  那個男人成為一個殘缺的形象,日久破損。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點,她的初戀對象成了她的第一個丈夫,他變心過,她絕望之中喝敵敵畏自殺,感動了他。他們結婚了。好景不長,具體地說只有兩個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區第一人民醫院看急診。一進去,醫生就讓他躺到手術室,割盲腸時發現直腸癌。不敢做決定,縫好肚子,再會診,不就誤了人家的命嗎?當時小姐姐丰姿卓絕,人見人愛,守著一個臨死之人,醫生護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時我在外地讀中專,二姐來信告訴我,說是母親退休回家,就攤到照顧一個癌症病人,辛苦無比,除了買菜做特殊適合病人吃的,還要照顧一家子,體重一個月減了二十公斤。小姐姐在醫院或打地鋪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滿各種管子吊著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將死,脾氣特壞,把母親燉好的雞湯,當著母親和小姐姐故意潑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說,就清理。母親走半個小時回到家,重新熱湯,盛好在保溫瓶裡,走半個小時路到醫院。醫院限量杜冷丁,他因為痛,在床上罵祖宗八輩,小姐姐就出去四處求人買。有時買不到,他毒癮發作,抓住小姐姐頭髮狠狠地撞牆,口沫飛濺地罵,非常難聽。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醫生宣佈無法治療,讓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親的家。她一直陪伴著他,最後他在她的懷抱裡,帶著無恨的遺憾閉上了眼睛。那場愛情,就像滿天閃耀的焰火,來得轟轟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說,還未真正開始就結束了。

  好了,沒過太長時間,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實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個單位的,幫哥哥展開追求小姐姐的攻勢,他的媽媽經常做好吃的,讓妹妹把小姐姐請到家裡來,有時她不去,就裝了飯菜盒子,端到工地給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關心,倒是有了這家人格外的細心關照,沒多久她鐵石心腸建立起來不嫁人的防線崩潰,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並不寬綽的家裡。

  一年後,生了女兒田田。

  幾年過去,丈夫成了包工頭,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夢來,叫她趕快去看丈夫。她一覺醒來,顧不上與女兒告別,抓起錢包就沖到火車站。坐了一天火車,一下火車,天麻麻亮,就直朝丈夫的住處撞去,結果在床上,逮了他與一個農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現行。他說與那打工妹只是偶爾解決性饑渴行為,讓她放心,他會找個機會辭掉她。她回到重慶,打電話過去,發現丈夫態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慶,他答應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沒法,只得自殺,吃藥,在醫院裡洗胃。有一次割手動脈,割偏了地方,血流得拖鞋裡外都是。女兒回家遇上,都來不及哭,趕快打急救電話,跟著救護車到醫院。女兒上學都上不安心,放學就往家裡飛跑,上坡下坡如飛,擔心她死掉。

  這樣的婚姻最後以小姐姐來倫敦結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兒接到倫敦,過繼小姐姐的女兒,這樣身份變了,田田在教會學校讀書,他像親生父親一樣,親自輔導她功課,惡補英文,記一個生詞給20P。小姐姐年紀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礙她學烹飪。英國人都不太會切菜,做菜,白案紅案,中國人天生就會,更何況小姐姐還一向特別聰明。她標上拼音死記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靜還在練習做各種蛋糕甜點,她在同班學生中學分高,在當地最好的一家英國餐館實習時,工作出色,被老闆看中,讓她學業完後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常年不在,小姐姐從未向小唐要名分,他也不提結婚,幾年下來,他們的生活相安無事,充滿快樂。可命運偏偏對她不善,與她來了一個環圈滾動,小唐又與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樣,他幾乎在一夜之間變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裡有苦就對她們說,哪怕越洋電話貴如金,她也什麼都不顧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離開他。小姐姐不幹,她們幫她想法,一哭二自殺三上吊四哀求,軟硬兼施,威脅到極限,也難挽回小唐的心。

  「難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這樣說。

  大姐走到我身邊,打斷我的回想。她一副吵架得勝的樣子,伸了伸懶腰,正要對我說什麼,正在這時,小米走上樓梯,她三十歲出頭,穿著牛仔褲花襯衣。

  大姐說:「我的好閨女,天大亮了,你啷個才上來?也不怕受涼。」

  小米不理她,轉過身。

  大姐生氣地大叫:「小米!」

  小米還是不理。我走過去,小米細聲細氣地說:「六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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