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


  母親有點生氣,對男人說:「不曉得是哪根經不對頭,這個孩子從來不聽我的話。」

  母親去伙食團打了飯,是菜花和鹹菜。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湯悶,香噴噴。我們三人在母親的開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斷有人提著熱水瓶來打開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氣宇昂然,個頭在男人中算高的,該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靈便,跟父親說話的口音相似,明顯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著我說:「有個性好,上小學幾年級了?」

  我回答了他,反過來問他認識我父親嗎?

  他竟然點了點頭。

  翦伯伯對母親很好,吃飯時給母親倒了杯水,還給我夾菜,他眼睛看母親,發著燦爛的光。吃完飯,翦伯伯摸摸我的腦袋,就走了。

  我以為母親會警告我,關於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訴父親。可母親什麼也沒對我說。她請了假,調了班,我們搭了一艘船廠的拖輪回家,一路上母親啥話也沒提,她緊握我的手,一臉疲憊,看著江水,閉著眼睛。

  「我曉得,媽和船廠管人事的頭頭也有點那種——」二姐停了一下,想找個合適的詞,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棄。「反正是那種不體面的關係吧,媽才能從臨時工轉成正式工,調了工種,給廠幹部們燒開水,做活輕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臨時工都按政策全部轉正的嗎?我記得媽媽說過。」我插言。

  二姐說:「反正廠子裡的人是這麼說媽的。」

  「沒證據。」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證據來證明他們誣衊好了。」二姐口氣平淡。

  大姐雙手一揮,高聲叫道:「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聽我幾句。曉得嗎?媽那陣子已經四十多歲,還是個頂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個夾皮溝船廠,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這包藥。袍哥頭,我們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禮的叔叔,還有六妹的生父,那個姓孫的。想想,還有誰呢?對了,還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有媽那麼多的秘密!」

  小姐姐說:「真是的,媽媽這一輩子有多少情人,誰也說不清。我的男朋友原先不想和我結婚,就是媽在船廠裡名聲太壞,他家裡反對。反正我覺得媽對不起爸爸!難怪王眼鏡石媽她們對媽那樣不留臉,總刁難媽,媽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媽是自己的媽,我只得認了。」

  「怎麼媽媽的好朋友王貴香沒來悼念?」二姐說。「通知了嗎?」大姐問。「三弟該通知了吧?聽說她不住在重慶。」「王貴香跟媽穿連襠褲的鐵關係,媽在船廠時兩個人抬一根扁擔,她知道媽走了,肯定會來看媽。媽肯定想見她。」大姐說。「那麼天亮後問問三哥,看看通知王娘娘沒有。再打個電話吧。她的乾兒子守禮一家呢?」「守禮來了,進門就給媽跪下叩頭。他說,他母親正生病住院,不能告訴她我媽走了,怕講了會加重病情。」「莫娘娘呢?爸媽生前和她關係好,通知了嗎?」大姐很生氣:「你問三弟吧,他以為自己現在是家中長子,老大了,目中無人。我是看著媽媽的面子,才給他面子。」「大姐,和和氣氣辦媽媽的喪事才是。」

  大姐看著我,一字一板地說:「六妹,你沒有資格來教訓我。告訴你,媽媽有過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親生父親外。一句話,是你的親生父親破壞了我們這個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驚。

  「是呀,媽生下你,我們一家人就沒好日子過。」二姐說。看過我那本自傳的人都知道我是母親婚外情的結果,我是一個私生女。姐姐們說了那麼多關於母親的流言蜚語,尤其是不理解母親和我生父的愛情,即使生父死了20年,她們還是對她心存芥蒂,絕不寬恕。我氣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很想站起來放開膽子,爭辯個痛快。可這是母親的喪期,我忍住了。就在這時,三嫂在臥房裡開腔了:「你們幾個當女兒的,好意思,把媽媽的醜事搬出來聊。也不管下輩人聽見,也不怕媽媽屍骨未寒!」

  她的聲音充滿憤怒,客廳裡的人都閉了嘴,互相看著。但是大姐馬上回擊:「這是我們家的事,跟你做媳婦的沒關係。」

  「啷個沒關係?我嫁到你們家就虧了,這二十七八個年頭,一直都背著壞名聲做人。」

  「哪個虧你了?」

  「你媽眼裡只有你們女兒。」

  小姐姐在勸架。我躲到門外走廊來,樓下空壩子守夜的人披著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將。母親躺在冰棺裡,那些紙花鮮花繞在四周。母親戴著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壓倒了其它的形象,她繃緊的嘴角露出一絲笑來。

  嘲笑我們還是自嘲?

  這想像,讓我渾身發抖。除了我生父外,母親真有那麼多的情人嗎?我心裡的疑團,又多了一個。二姐的話一針見血,說我這個作家,要想證明母親是被誣衊的,得有證據。那麼我得好好做調查,找到證據,讓她們明白,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遠不止一件了。

  4

  母親棺木邊,兩盞浸在菜油裡的燈芯草,在冷風中畏畏縮縮地燃著火光。微微發白的天光下整個野貓溪格外安靜,仍在睡眠之中。不遠處重慶捲煙廠還是跟從前一樣發出轟隆隆的可怕叫喊。除了這六號院子改建成一幢樓,每戶有自己的衛生間外,整個地區仍只有一個公共廁所。女廁三個坑,男廁六個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隊上廁所,打我生下來那天算起,44年都沒有改變。

  整個地區仍然沒有排水排汙設施,只有大雨來改變髒臭,可是大雨會把廁所後面的糞池溢滿流水,住在周邊的人家擔心,催附近農夫來擔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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