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
|
2 我不想聽了,索性推開門。沙發床上三個姐姐見我走出來,一愣,停住說話,不過馬上騰出地方,讓我坐。二姐還把被子拉過來,給我的雙腳蓋上,說:「奇怪,才十月天,夜間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曉得我們這兒沒有暖氣,將就點吧。」被子上面擱了一個布口袋,裡面是花生,混合著剝殼的花生米,另一個大土碗裝花生殼。姐姐們抓一把在手裡,剝了,就扔進布袋裡,動作一致,不快也不慢。她們轉移了話題,說到母親講老家風俗,給死人開路時撒花生米,以後再投生,日子會順順當當。「媽呀,喜歡花生,她不是給么舅的孫子取了個乳名叫花生嗎?」大姐說。二姐與大姐互相看不起對方,大姐火爆,喜歡表現自己:二姐陰沉,心裡總是有主張,從小認為母親寵愛大姐,父親也一樣,她心裡不服,但面子上不說 出來,說出來,就是承認自己輸給了大姐。 二姐做小學老師,一直做到兩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學校去管小學生們,她的婚姻很穩定,丈夫準確說來也是母親定下的對象,很愛她,兩個兒子聽話,連兒媳婦也一樣。還未抱孫子,日子倒也清閒。 大姐結婚離婚好幾次,生了兩女兩兒,孩子隨處扔。我18歲那年,大姐回到重慶,找到斷了十多年聯繫的知青——初戀情人,回到煤礦就不顧一切地與丈夫離婚,離婚後,回了重慶,如願與初戀情人結婚。大姐的二女兒小米也回到重慶與他們一起住。 大姐與丈夫並不快樂,三天兩頭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後分床單,一人拉一頭,要撕去一半,結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風,雙腿不能動彈,連話都說不出來。丈夫態度大變,天天跑醫院照顧,按摩她的雙腿。兩人和好如初。靠了愛情的力量,三個月後大姐能說話自如,腿也能動了。 三個姐姐與我有相似的臉,眼睛比較大,瓜子臉形,都帶有幾分我們共同的母親的神態。這剪不斷恨不了的血緣,使我們四姐妹在這個深夜促膝圍坐一塊,剝送喪花生。 我們曾有過如此近的時刻嗎? 小時吃團圓年飯圍著桌子坐是這樣,但我都被喝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說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點了,能上桌吃團圓年飯,哥姐下鄉當知青,總有一個不能回城來,哪怕後來,我們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親生日或是過節天,回重慶看母親,都是雜七雜八沾親帶故一大桌子人,記憶中好像從未有我們姐妹四人單獨坐在一起。 能感覺到母親依然在屋子裡走動,起碼能嗅到她的氣息,若是她和我們坐在一起,那該有多好,可她一個人躺在樓下冰冷的棺材裡。 當我不在這個屋子裡,母親是什麼樣的? 她穿著舒適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陽臺上做做早操,然後上衛生間洗漱,拜桌上的觀音菩薩,吃五嫂做的早飯,有時是麵條有時是稀飯。她喜歡吃包子豆漿,五嫂做不來,會上中學街給她買來。吃過飯,她到樓下屋子裡轉轉,也可能到江邊走走,透透新鮮空氣,也可能參加老年人集體活動,跳跳集體舞,打打太極,鍛煉身體。中飯等著上中學的孫子回來,祖孫吃過飯後,午休2小時,孫子上學,她開始織毛衣,幫五嫂理理菜,和樓下鄰居打打麻將,晚飯五哥孫子回來,她的話多起來,告訴五哥這一天她遇到了什麼老熟人,院壩裡來了一個什麼彈棉花的人,原來其父就做這一帶的生意,沒想到兒子承父業。一家三代和和氣氣吃完晚飯,母親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鄰居家的小狗小貓,或者與二姐大女兒通通電話,之後看電視,或去看戲。上床睡覺前,沖個澡,把假牙取下,洗淨。每個週末兒女孫子們都回來看她,或接她到家裡玩,計劃走走么舅或乾兒子守禮家。若是清明,上父親墳燒香之後,母親要請大夥兒去餐館吃飯。到了端午,母親一早起來,會翻箱倒櫃找出五色線,手腕、腳腕上的那根五彩線。她會一一打電話,會叮囑家裡子女孫輩不要忘了回家。母親指揮五嫂在門前掛艾蒿和菖蒲,留兩枝在手中,繞屋子每個角落走,請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細心地把彩線系他們的手腕上,一邊系,一邊嘴裡念叨: 「長命縷,續命縷,五色疊五色,辟兵及妖鬼,吉運高高照,命人不病瘟。」 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兒女孩子們,在夏天第一場大雨來時,才可把彩線拋到江裡。母親會帶領大家用泡過的糯米,教孫子如何折粽葉,如何裝米,一些用臘肉芯的,一些用鮮豬肉芯,如何系線,才是既好看又牢固。母親興致好時,會與姐夫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黃酒。到了中秋,她會拿出最好的茶葉,佈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著兒女帶回月餅。吃飯前,會給父親舉杯,大家動筷子前,讓孫子拍個全家福合影。母親較少過重陽,新年也不是重點,春節才是,早早就準備,早早就打掃塵埃,佈置房間,做新衣,準備年貨禮物。母親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請到,也要走親戚,更不忘去廟裡給外婆外公父親和家裡祖宗們燒香拜佛,給兒女及孫輩求個佛的保佑平安。母親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著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兒孫滿堂的歡悅,她給壓歲錢一點兒不含糊,她看電視裡春晚節目,還加評論,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後倒,給她捶背,削了蘋果遞給她,每個人都圍著她轉,討她開心。恐怕大觀園的賈母,也不會有母親的好福氣! 像家裡人經常告訴我的一樣,母親的晚年過得如此有規律愉快,豐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鄰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擔心。每回打電話給母親,她總是對我說:「六姑娘,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對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親甚至讓我節省長途電話費,說:「打電話太貴。我真的很好。再見了,我的六姑娘。」她把電話掛斷。 可是我從未從另一個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許並非是每次我回來看到的樣子,或聽到家人的描述——她過得幸福安穩,無憂無愁,我從未懷疑過。 多年來我第一次想到母親,在我看不到的情況下,會如何生活?家人沒說的一面呢?這個想法一鑽出我的腦子,我的心就沒法平靜。記得她上了年紀後,掉了兩顆牙,裝了牙,有一次我回重慶,遇上她牙痛,我帶著她去找一個著名的牙醫,給她糾正牙。可現在她嘴裡的那一口假牙,明顯是一個歪貨牙醫做的,那麼她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從未嘮叨過。 如果可能,我得弄個清楚。 3 天亮時分,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長得很中看,戴了頂呢帽,黑西服筆挺,顯得風塵僕僕。他揭了帽子,對著母親的靈柩連連叩了三個響頭,遞上一個紅包,不多言,轉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說書人的口氣講完這事後,清了清喉嚨說:「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翦伯伯的兒子,跟他父親一個版本的長相。嘿,媽的那個乾兒子。真是有氣派,紅包扎實透頂,六個數!」他拿了幾盒香煙就下樓了。 小姐姐說,「我記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媽媽——」她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停住了。 「嘿,」大姐乾笑一聲。「聽說他死了好些年頭了。唉,沒想到他這兒子還孝道,講仁義。」大姐把花生殼扔出了碗,繼續說:「說白吧,他們是情人,他在貨船上當輪機長,那時缺柴燒,經常幫媽媽運柴到家裡來。」 「哪陣子的黃曆?」小姐姐問,把地上的花生殼拾了起來。 「1974年或是1976年,我回重慶碰到的。」大姐說。 我比大姐說的時候還早點見過這個翦伯伯。母親那時貧血,在白沙坨造船廠當抬工時,從跳板上掉下河裡好幾次,有一次被救上來,死人一樣,手腳冰冷僵硬,臉色死灰,心臟停止跳動。做人工呼吸,最後母親才緩過勁來。不過廠裡醫生說,母親心臟有問題,還有高血壓,這才調動了工作,燒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慶來,要我去通知母親,我拿著大姐給的一毛錢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親,碰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母親讓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為何,我不叫。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