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我雖是這麼回答大姐,在心裡卻覺得委屈。母親為何不等我,讓我與她告別才離去?被大姐擊中要害,我灰心喪氣。在飛機裡見到母親,是由於我太焦急想見她,心神兒集中,像道光,神速抵達重慶。那時母親在去黃泉路上,上帝憐憫我,讓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

  棺材裡母親的模樣,反復出現在我眼前。不錯,她是安詳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齊,使嘴唇合得不夠緊。整張臉安詳得過分,安詳得無條件,讓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樣子,並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裡,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腦子裡轉來轉去,怎麼抹也抹不掉,總停在這問題上面:

  母親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母親為何要事先準備好遺像,她帶著底片去相館的路上,是什麼樣的心境?她死前經過了什麼事?

  我這麼想時,心裡就難過。

  那個長得慈眉善眼的大肚貓,他該讓我看到活靈活現的母親。他急什麼?人死是有個時辰的,一生都艱難地挨過來,千急萬急,就差那麼一兩個小時嗎?母親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單,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單!我在世上本無依靠,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就更無依靠!是呀,母親死了,沒有了她,天地粉碎,我還能倖免?

  大姐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她伸過手來,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為是。我在他們眼裡都不屬￿這個家,你看我住得最近,他們也不及時通知我。我趕到時媽剛落氣,大肚貓正在放『開頭炮』,向周遭報喪。這是個陰謀!」她哭了起來,轉過身去,對著棺材,「媽媽呀,你都看見了,他們欺負你最喜歡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愛媽,可是媽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說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還想說什麼,被二姐用眼神止住。「當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絹抹眼淚。我突然想到母親的鞋子來,便對二姐說:「媽媽的鞋子該是37碼。」

  「你認為我們給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錯,穿大鞋是大錯。告訴你,六妹兒,不懂就不要裝懂。不要怪我們當姐姐的。過世的人,就該穿大鞋,否則到陰間,邁不開步脫不開身。你以為你是一個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訴你,單憑這點不懂,你還得跟姐姐多交點人生學費。」二姐眼裡對我充滿不屑。

  這種時候,我能爭辯什麼?不能。小時是,長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親的棺材邊上,不想有一絲兒姐妹不和之氣,我當沒聽見。

  梅惠子和么舅在聊什麼,我朝他們走過去。

  第二章

  1

  這六號院子空壩,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號院子,也只剩有這個空壩、一截院牆和大門,其它全坍塌成廢墟,在13年前修成一幢六層高的小白樓房。六號院子、七號院子、八號院子,當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貓溪副巷這條小街最主要的房子。這幢樓房在整個貧民區歪斜破爛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腳樓、泥磚和木房中間,非常醒目。

  那時父親尚在。修建小白樓房時,原住戶都各自想辦法搬離。父母說人老了,去新地方兩眼一抹黑,不好。他們不肯離開老地方,就租了七號院子一間房。樓建好後,為盡孝心,我給他們買了五層樓臨江的兩室一廳,帶廚房和衛生間。內銷房,價格比外銷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戶憑可憐的工資大都無錢買房,只有徹底搬走,只有程光頭和解放前做過妓女的張媽的兒子兩戶搬了回來,前者是幾個兒女把積蓄拿出來,湊齊錢,後者是兒子借了銀行貸款。其他住戶都是新面孔。不過13年住下來,陌生鄰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我握著么舅的手,問好。幾年沒見,他頭髮幾乎全白。他接到電話,就帶著三個孩子過江來。說是就這麼一個親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給她守靈。他明顯哭過,眼睛還紅腫著,神情很哀傷。我說:「么舅,你是我們的長輩,有不對的地方,請千萬指點!」

  他說:「三娃子很懂事,靈堂設得不錯。」

  這下我才仔細打量:緊靠老院子殘牆,紮了四米多長的花牌,底色為深綠色,配有黃色花朵圖案,掛著駕鶴西去橫幛,花牌正前方放靈柩,後方正中央牆上是母親遺像,紮了黑紗,周圍放黃白鮮花。遺像正後方花牌上掛挽聯,樓房一邊牆壁上也掛著挽聯挽幛,花圈則放在院子大門內兩側。

  靈柩周遭紮著白綢帶白花,有新鮮馬蹄蓮滿天星襯托的花籃、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裡,以保新鮮。母親生前最愛鮮花,三哥倒是細心。

  「他呀肯捨得這錢?是我打電話從城中心花店訂來,要了一個快遞。」小姐姐不屑地說。她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側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國多久?」

  梅惠子說:「有些年頭了。」

  三嫂拉么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將,那兒三缺一。

  小姐姐問梅惠子為何不到英國去?知道吧,英國福利好,交通發達,教育、醫療條件優越,連寵物都有權利,虐待、遺棄寵物會犯法,倒像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雖然咱們是社會主義,但能在這兒生病嗎?沒錢不讓住醫院。

  梅惠子說美國與英國的確不一樣,但是美國有美國的好,英國有英國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這種談話,有種衝動想去問么舅,母親怎麼會自己事先準備遺像?

  可是我沒有起身,母親與么舅最親,但恐怕也不會從他嘴裡知道什麼。母親深知這個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實,又怕事,不會給他添麻煩。

  母親躺在裝有冰的棺材裡,而不是坐在這桌子邊,聽我和別人說話。她活著時,常常會插幾句言,會讓我笑起來或捧腹大笑。母親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說話,少一個音,間隔一個字,提高或降低一個詞,效果完全不同,從這一點講,母親是個語言藝術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強,繪聲繪色。可是母親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聽見我說話,也不能跟我說話,她再也不能拉著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見了,她就像一個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來,躲到我怎麼夠也夠不著的地方,我怎麼想她,她都不會出現。我摸著自己的手,還留有一股她手上的涼氣。我必須接受母親死了這個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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