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燒完了,我又要了六炷香,分成兩束,我輕輕地對母親說,這束香為誰而燒,這第二束香又為誰燒,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哎呀,燒這些多?」身後有個粗嗓門疑惑地說。我回轉了身,家裡五服內親戚差不多都來了,甚至八輩子夠不著邊的人也來了,他們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認不出誰是誰,但張張臉熟。

  梅惠子站在左邊一張桌子前,彎下身填單子,掏出一疊大團結來給三哥。三哥將單子遞到身後的人。不到兩分鐘,以梅惠子的名字獻給母親的花圈抬了過來。臨時成立的治喪小組,由專門辦喪事的大肚貓、三哥五哥組成。姐姐們擔心嫂子們多言,表示不參加這小組,聽從家裡男子漢們的吩咐。三哥說大肚貓是一條龍服務:搭靈棚、租花圈、請樂隊請歌星、送葬開路。母親還沒落氣,住在中學街的大肚貓聞訊而來,跑上跑下張羅,等著母親閉眼走人。兩個姐姐握著母親的手,呼吸困難。大肚貓堅持要把母親移到外屋,放在一張竹板上,他擔心母親會死在臥室床上,若那樣,對後人不利。這個忌諱,絕對不能打破。

  母親被抬到了竹板上,他要換壽衣壽鞋,還要姐姐們給母親用清水擦身。

  這麼一折騰,母親不難為大家,一口氣上不來,乾脆遂了大肚貓的願。大肚貓每天都辛苦地等著送人到陰間去,送的人多,褲袋裡的銀子才嘩嘩響。他和手下兩個夥計幫著三哥佈置靈棚設牌位,在牌位前放倒頭飯,用一個裝著小米飯的土碗,上面插一雙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中晚飯前三次到土地廟送漿水。那漿水用生水、麵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彈子石江邊就有一個土地廟。本來漿水、紮紙車紙馬費時,但是大肚貓有現成的,就省事了,他還備有黑面烙制打狗餅、打狗棒。母親行西天路途遙遠,必有惡狗攔路,一旦遇惡狗,用棍子打,同時扔出打狗餅喂狗,可以脫身。

  最後他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舉扁擔,面朝西高呼:「媽媽,上西方大路朝佛!」連喊四次。五哥燒紙車紙馬,送母親歸西。

  這才讓三哥五哥在冰棺裡鋪香表墊褥,讓二姐小姐姐們用棉絮蘸酒為母親擦臉淨面,之後入棺。在母親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親生前供拜的觀音瓷像,蓋棺後鋪上黃絲絨布,擺上花。

  大肚貓看上去五十開外,頭頂露白,脖頸略有些細長,肚子超大,雖是眯細眼,不過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顯得忠厚。他看到我,體貼地說:「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媽媽?」我點頭。

  大肚貓走到靈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黃絲絨布。我在他身後,心跳急速。他揭開冰棺的蓋,我看到母親:她的臉緊繃,嘴唇也一樣,不過樣子安詳。母親瘦了幾輪,臉小小的,戴著黑帽,像個道姑,身子也異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頭,感覺整個身體縮短。腳上一雙黑布白邊鞋,卻是38碼。她的手佈滿了老年斑,手指多節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肚貓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親格外冰冷的手。「媽,媽媽,你怎麼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機場要你等我,可是你沒有。媽媽,我來遲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湧的淚水,聲音嗚咽地說:「媽媽呀,我叫不應你了,媽媽呀,我從此就是一個沒娘的人,媽媽說過,沒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憐的人!現在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了,媽媽呀,你為什麼要離開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麼也看不見,渾身發軟往下滑去。

  梅惠子趕快把我扶住。

  5

  坐下後,我發現姐姐哥哥的臉色和氣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給我。

  二姐告訴我,母親聽到我的聲音,落下最後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你一說上了飛機,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著我。」

  算來,我晚了整整兩個半小時,沒能給母親送終。媽媽,這是我的錯。你早就告誡我:「親人離別時,千萬不要哭,否則,死時就不能再見。」每每與你離別,我都未忍住,也從未信你的話。

  如今你的話果然靈驗。

  這陣子家裡人圍著桌子在說母親今天離去的情景,母親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閉得嚴,嘴也合得上,臉也未變形,手腳都不軟,是好兆頭,對後人好;說母親對兒子親,兩個兒子都到跟前了,有兒子送終,是好福氣;說母親啥話也不願留下,連一個手勢也沒暗示,就是對生前的一切滿意,沒遺憾;說母親盡給後人留想頭,不讓後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個半身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麼怪疾的,折磨後人三五年甚至十餘載的,淘盡後人所有的家當,耗掉後人的精力,還天天怨聲連天。母親不這樣,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瀟灑地走了。

  他們的說話聲沒完沒了,像一群蒼蠅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講得沒錯,六妹一說來,感覺媽胸口的氣就朝下落。」小姐姐聲音有點嘶啞。「媽該望著她來,可啷個不再跟閻王爺爭時間?有點搞不清楚。還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問。

  小姐姐說:「媽自己早幾年就選好遺像的底片,放成20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們這些兒女做不好這種事。是啊,我們做事,哪有半分能幹勁趕得上媽呢。可是,她做啥子要準備自己的後事?」

  「媽媽從來都愛美,她自個兒選照片,自個兒滿意。」我想也未想就說。

  母親的遺像,齊耳短髮,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裡面一件白襯衣,紐扣系得規規矩矩。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眉眼秀麗,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個人平和,卻有一種不認命的執拗,甚至帶點反抗的意味。

  算起來,那是她在船廠做抬工和燒鍋爐的時候。

  「才不是呢。哼,剛才你們說六妹說要來,媽就安靜了。這裡就有問題。說白了,六妹你聽著,不要不高興,媽根本不想你送終。」大姐毫不客氣地看著我,以一副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因為你根本就是不屬￿這個家裡的人。」

  「媽媽不會嫌棄我,我當然是這家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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