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3

  從上午到中午,老有電話,我接了幾個,大都是雜誌社和出版社約稿,其中一個電話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將,對,她肯定在!快找她來接電話!」話筒裡亂嘈嘈一片,我喂喂幾聲,對方沒有反應,就生氣地把電話擱了。叫人打麻將,從重慶亂拔到京城,真是瘋狂。我有嚴重的自閉症,與人交往,會退避三舍。失眠日漸嚴重,有時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時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卻睡不安穩,頭還痛。肚子有些餓了,我便起床做了麵條吃。電話又響起來。我不想接,誰真正有事,就會留言。我在書房,打開電腦上網。每隔一段時間電話就響起,吵得人心發慌。我走過去接,電話鈴斷了。留言信號亮著,按鍵一聽,又是小姐姐的聲音:「六妹哪,你在嗎?你手機也關掉,快點給我回電話!媽媽出事了!」

  我倒吸口涼氣,天哪,難怪我上午額頭奇燙,還聽到母親的聲音。我趕緊撥號碼,電話通了,小姐姐在母親的臥室,還有二姐三哥。他們讓我和躺在床上的母親說話,母親說不出話來,不過眼睛動了動。他們不敢送醫院,也不敢叫醫生來搶救,因為母親聽到「醫生」兩字,頭直搖,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小姐姐說這之前給我打過電話。我說,「我聽到你的聲音,叫大姐打麻將。」她解釋那是急壞了,一手用座機一手用手機,弄錯號碼。「好了,我馬上訂機票。」我瞄了一眼手錶,四點一刻。

  給訂票公司朋友去電話,趕到機場需要40分鐘,辦登機手續得提早半個小時,一算時間,最快最合適的航班到重慶是國航晚上7點10分,要了電子票。與朋友說好,朋友先墊上票錢,回北京馬上還。邊抓幾件衣服,塞進背包,邊給小區保安打電話要出租車。

  我關門下電梯,出租車已等在大門。我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坐好,系好安全帶。對司機說,「快趕去機場,我多加錢!」車子朝機場飛速行駛,我腦子一片空白看著前方,出租停在國內航線。付了錢,我急急去辦理登機手續,還好,只有十來人在排隊,我跟著隊列走。

  「有行李嗎?」服務小姐問。我搖搖頭。拿了登機牌,道了謝,就去看安檢口在什麼位置。安檢口好多人,我排在長隊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個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嚇得我不知所措。他指著遠處地上,一臉橫肉。我什麼也看不見。他一把將我拉出隊列,大聲說:「你的東西!」我跑過去,地上有一紙片,彎腰拾了起來,竟然是我的登機牌。我嚇得大喘一口氣,對自己說,鎮靜!必須鎮靜!

  安檢後,找到登機口。旅客開始登機。我掏出手機,給小姐姐打過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著母親的一隻手,母親的眼睛費力地睜著,像是在找什麼東西,茫然無助,嘴唇發青,胸口的氣直往下墜。母親雙手掐著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掙扎,異常難受。她們顧不上痛,直叫媽媽,二姐一隻手給母親喂水,母親搖頭。

  「六妹,媽在等你呀,你到哪裡了?買到機票了吧?!」小姐姐在電話那端焦急地叫道。我讓她把電話放在母親的耳旁,我說:「媽媽,我正在上飛機,你等著我。」電話那邊夾有小姐姐的哭泣聲,小姐姐的聲音:「媽,你聽到了,你不要走,堅持呀。」我大叫了起來:「媽媽,千萬等著我!就等我兩個半小時,我就到了你身邊!」空中小姐在看著我,周邊的旅客看著我。我全然不顧,繼續說,「媽媽呀,你一定要等著我!」機艙很空,飛機開始滑動,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帶。我一邊坐,一邊叫:「媽媽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呀!」飛機騰空而起,向1000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雲層,我雙眼濕透,感覺母親順著機艙過道向我一步步走來。

  我趕快用力地擦眼睛:母親走近了,停在我身邊,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我,伸出手來,摸了摸我濕濕的臉。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與她擁抱之際,感覺有一股力量把我們分開,她痛苦地往後退,漸漸退出我的視線。

  「媽媽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女士,請安靜。」空姐冷冷地說。她一手端託盤,一手用夾子,依座位順序發給乘客熱毛巾。

  梅惠子遠走美國,常常杳無音訊,卻在家鄉神秘地出現了。飛機晚了10分鐘到達,一到出口,我就看見梅惠子在招手,晚上10點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了一件隨便的毛衣,接過我簡單的旅行背包,引著我朝停車場走去。她大我4歲,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齡。

  梅惠子舉起車鑰匙,按了一下,一輛轎車閃了信號。我們各自打開車門,坐進去。梅惠子往後座擱上背包,發動車後,駛到停車場交費處。柵欄啟開了,車子朝黑夜加速前進。「惠子,恐怕我媽媽已提早走了。」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梅惠子伸過手來,握了握我的手臂,「我開飛車趕。」她踩大油門,車子飛一般行駛。在北京機場我取出手機,撥了裡面的舊號碼。梅惠子接了電話,我對她說明情況,她說:「別難過,我在江北機場等你。」

  朋友有兩種,一種朋友需要經常見,否則話都難接上,感情更淡漠;另一種朋友不必天天聯繫,三五載二十年甚至更長,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處。

  江北機場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燈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幾輛車在前或在後,路面清靜得很不真實,偶爾,山巒映入江水,燈光也多起來,閃閃爍爍。車子過加寬長江大橋,插入南濱路,沒一會兒就看見老家旁的捲煙廠。朝前開了不到10分鐘,我就叫停車。下車後,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這一帶全是貧民窟,沒有路燈,雖不是一片漆黑,卻只能瞧個糊裡糊塗。臭水溝流著髒水,爛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氣熏天,蓋住原來的石塊砌的小路,雜草飛長,老鼠賊著眼竄來竄去,不時弄出動靜。

  得用手捂著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氣。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來,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階。喘著氣爬上去,繞過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見六號院子院門外白熾燈泡高照,搭了棚,脫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飛快地朝院子大門走去。院內空壩裡十來人坐著,一口靈柩已在白花之中,母親的大黑白照片鑲上鏡框,繞上黑紗,掛在牆上,正注視著我。我呆住了。院門兩側猛然閃出兩個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響,紙花四濺,震耳欲聾。

  4

  三哥厲聲說:「還不快些給媽跪下。」

  我趕緊跪下,後面有人遞我一束香。「叩頭呀,快叩!」

  我連連叩頭,身後是大姐的聲音:「啷個香舉在左手,換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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