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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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明白我面臨一個十字路口:我可以走向重大突破,取得成功,也可以走進這個那個死胡同——的確是「死」胡同:挑錯一個方向,可能就是死亡之路。可十字路口本身,包括路口中間,卻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誘惑,最大的挑戰。 是的,各種跡象都在指向這個誘惑。 蘇菲發現了她的身世,已經如此震動。她認為阿難也在尋找他自己的身世,「找出來會要了他的命。」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蘇菲知道一些阿難的今世甚至前世的秘密?「要命」的秘密?她為什麼不告訴我?當然,即使我當面責問,她也會說,只是她的猜想。我只能把她的猜想當作實在的危險,以防萬一,還是應該的。 辛格上校不約而同出現在各種人提供的線索中:蘇菲,茅林,包括那個偶然遇見的加爾格答護士小姐,都指向婆羅尼斯的辛格上校。這是我的一個大勝利,因為我沒有讓任何一人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反而我使他們提供信息,互相印證。身處一個神秘的異國,我不能盲目地跟著異國神靈走。「願那征服者,皆與我同行,去除諸敗壞。我今已征服,所有之惡習。你可當知,我即征服者。」好像是什麼長老的偈,突然鑽入我的腦海裡。 「太理性,太理性的!」我記得一個評論家曾經如此「讚美」我的小說。他說得很對,非常對,對得危險。我從事的生涯迫使我不能靠神秘靈感思索,更不能盲目行動。雖然我喜歡感覺之美,感官享受。我的小說充滿了感性的流淌,感覺的噴發。我的讀者喜歡這一點,所以我給他們感官的一切放縱,讓他們過一次又一次欲望之癮。只有那個評論家才看出玄機,辨出肉感後的骨架,肌中之理。因此,我不能鼓勵他自以為是的聰明勁兒,我得讓他明白我的「仇恨」,他以後就再也不會評論我的小說了。 不過這個時候,我倒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憑著地圖,我很快就順著巷子走到恒河邊。經過昨晚到過的那家日本人開的旅館,跨進門檻一問,還是沒有空位,店主說,「住宿情況只會更緊張。」 在辛格上校不講出我要知道的一切之前,我就厚著臉皮住在他宮殿般的家裡。但是,我不必呆在家裡——我料到他不會自動回來。 多年修道的辛格,應當喜馬拉雅崩於面前而不形於色。但是他看見我的那一刹那,那種興奮的眼光:我能肯定他的心沒有能完全擺脫世間俗事,至少某些他不想記住的往事,至今藏在他的心中。 他家中那幾張照片!——如果他想忘卻,早就把照片收藏起來;如果他想瞞我,也能迅速取下。但是他不。那麼,至少他不拒絕讓我看到可能的線索。此刻,他是有意賣乖,知道我要什麼,可能也願意告訴,但是先懸著我。到他選定的時間才對我說。可能為了避免我強迫他立即說明,索性又遁世苦修去了。這種人是無法找到的,除非他有意讓我找到。 苦苦思索之後,我依然不知道應當朝什麼方向走下去,下一步如何行動。 我記得茅林說的話:「到了關鍵時刻,可以再聯繫。」現在是否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不至於。我當然不會忘記我的目標是找到阿難,不能直接達到目標,迂回是我的特長。耐心有必要的,也會有獎賞的。蘇菲表現出精神近乎垮掉的樣子,只是催我。但是我不必按她的時間表行事。她讓我寫的印度之行的書,離高潮還早著,我應當悠著點。 隨便走走,很可能會撞上我要的東西。因為整個世界都到了這裡。這個城市有十萬人擁入,乘船於恒河上,在阿拉哈巴德,至少有幾百萬人聚集。雖然大部分人滌罪後就幸福地回去,也有人流連忘返,等著最高潮,最神聖的那天,一場大沐浴——據說能洗淨幾次輪回的罪孽。 古城有一百多座河階平臺,這個下午能走多少算多少。我沿著河岸走上來,站在石階上望下去,正值旱季,恒河水位不高,河面依然極寬,起碼比我昨天在暮色裡的感覺寬得多。不用選擇,每一處都是上好的照片,只需拍就是了。 可惜我的相機忘在德裡的旅館,發現時已上了火車,那陣子本沒有衝動拍照。當時我想,如果實在要拍照,就買一個一次相機,弄幾幅風景作留念就行。這會兒我卻有點後悔,要折回街上還不一定有賣的。 那麼就用雙手扣成一個方框,放在左眼上,右眼眯上。河邊人頭擁簇,好像別的國家足球場的情景,只是沒有那種大聲喧騰狂呼亂叫。我不需要看每一張臉,我要找的那雙眼睛閃光是特殊的。 當地警察局的高音喇叭,有時候發出聲音,好像在宣讀什麼注意事項。但是也沒有聲色俱厲,為了尊敬梵天諸神,警察也只好外松內緊。但是我看不到明顯的警備。我知道印度政府增派了幾萬警察,怕這麼大的人群出事。哪怕不用怕犯罪,也得防止疾病,防止意外,防備不敬神的人搗亂。為阻止人們走進深水區,主要沐浴地段,都用浮標劃出了最遠允許距離。 岸上打坐做精神準備的,入河沐浴的人多起來,一群一群的人在站立在水中,向東方朝拜後便浸入河水沐浴,男的只穿短褲,或遮一塊布,那些苦行「聖人」,平時就幾乎不穿衣服,此時當然裸身入水。 相反,女的穿了衣服入水,躲在水中把衣服解開。所以觀眾只能想像水中的半裸身體,要偷窺都不可能。據說警察的任務之一,就是逮捕膽敢穿兩片式泳裝下水的女人。這個任務其實不難,只有外國女遊客才膽敢做這種事,盯住他們就行,況且每個旅館都有告示,將處以徒刑。 有遊客舉著長鏡頭相機拍沐浴過程,兩個當地人模樣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後走過來,攔住遊客,說他偷拍沒穿衣服的印度教徒,要告他。遊客說不知道,打算給些錢了事。殊不知兩人嫌錢少。遊客一氣之下理直氣壯要拉兩人到附近警察局討個公道。兩人一聽就跑掉,圍觀的人也散了。 既要滌罪,又要有文明人的遮掩,這是特別麻煩的事。我想古代的印度人或許並無此難題。房子建在水裡,顏色鮮豔,有粉紅有深綠淺綠,橙黃的神的塑像造型奇妙,大都強調肢體美,性感,乳房碩大,印地文彎彎扭扭,呈現著詩意的圖案,搶眼得很。 現代人都有這個虛偽的麻煩——只有南丫島的阿難與蘇菲,可以到藍天大海中去,取回神給他們生來俱有的自由自在。 這個突然的聯想,使我心旌搖盪,我覺得自己不應當有此類不虔誠的胡思亂想。因此我眼光漸漸離開河岸,望向沿河岸而建的寺廟。我特別喜歡那些寡婦守節樓——真羡慕她們有自己清靜的居所。那窮人的待死房也是好去處:預先嘗嘗墳墓的滋味。 我已經走到城市邊緣地區。面前的一坡石階上,小攤撐著傘,許多是架在河水裡,圍了一圈人,也站在河水裡。對岸多是泥灘,很荒,像中國農村,有幾個人影在動。如果不是印度人的說話聲和臉型皮膚,我真以為一不走神回到家鄉山城。命運永遠有它的不可思議和秘密,我總是能在一個陌生之地發現其和自己喜愛的城市相同點。 這兒一切都自然,除了窮一點,老百姓挖空心思,想掙旅遊者的錢,好像不存在其它罪惡,看不見人打架爭鬥。印度人不喝酒,啤酒就算厲害的,有人悄悄問,「要啤酒嗎?」神色和聲調帶著犯罪感,就跟別的地方問你是否要海洛因一樣。 記得住宿泰姬陵的那夜,我正在上網,旅館房間外有人敲門。那已經是半夜了,我嚇了一跳。走到門口,不敢開門,謹慎地看著門孔,是一個男人,門孔把臉放得很大。我側立著身子,靠在門後的牆問,「誰呀?」 門外的人說,「要不要白蘭地?」 我說,「謝謝,不要。」 那人又問,「要不要葡萄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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