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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蘇菲要我勾住阿難,我不太懂她的真正用意。我有個不好的感覺,就是她並不真心愛阿難,只是想借我去做她做不到的事。究竟是什麼,我就無法知道了。

  蘇菲說到身世,我對此倒是非常好奇。她對我來說太神秘了,我從沒有見過她的家人,也沒有見過她的朋友。我和她的友情持續六年,也是不容易的,我有喜新厭舊的毛病,尤其是對朋友。反過來,不必多說,她也是這類人。所以她把話遞到我面前,或許迫不得已,不然她不會說希望我在她身邊。這個上午,她變得語無倫次。如果正如蘇菲所說,阿難也在尋找這個身世,那麼我們會找到一起。

  「萬分掛念,親愛的蘇菲,請告一切,讓我為你分憂!辛格上校今天肯定能找到。你自己好好保重。」

  蘇菲卻又吞吞吐吐了,「死胡同裡,一言難盡。」她打字真是快,馬上顯示出來:「你今天抓緊打聽,我們兩邊對證。我說的太像小說。我這邊的全部故事,早就打好在這裡,一次傳給你吧。」

  隔著千里萬里路,我已經感覺到她的呼吸不均勻,她不是在開玩笑,我等著,不到一分鐘,我收到蘇菲傳過來的故事:

  昨天晚上六點多鐘,母親在家中浴室裡跌了一跤,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出事時我正在香港中文大學開會,關了手機。直到上衛生間接電話時,才聽到妹妹的留言。急忙駛車從沙田趕往港島,幸虧沒有堵車。車子駛到灣仔,街上飄起雨。母親有自己的公寓。蘇菲的父親是繼父,原來在銀行工作,已經去世。

  我一個月和母親通兩次電話,除了問候,就是說些看了什麼戲和電影。自父親過世後,近二年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我有兩個妹妹,都有自己的家庭。只是因為蘇菲事業太忙,她們照料母親多一些。

  蘇菲有時用了第一人稱,有時第三人稱,叫自己蘇菲。顛三倒四,不過我看得懂。我很少聽蘇菲說家人的事,她不說,我也不問。好幾次到香港,從來也沒有見過她的母親。蘇菲的書房裡有她母親的照片,老太太雖然滿頭白髮,五官卻非常端莊,氣質優雅,笑得很含蓄。蘇菲說她母親能說一口漂亮的英文,看的英文原著也多,至今還能背出來勃朗特姐妹小說的精彩段落。

  因此,我屏住氣息往下讀:

  蘇菲趕到醫院,反而松了一口氣,母親跌得並不重,沒有中風,妹妹說母親當時的確人事不醒。蘇菲挨著母親坐著,撫摸著母親紛亂的白髮。母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便老淚縱橫。蘇菲從來不流淚,也哭了,因為她從小到大從沒有見過母親掉淚。母親說,她不會活多久,今天硬撐著,就是心裡有一件事一直擱著。

  「你父親,我說的是你的生父——」母親說不下去。

  我從來不知道我另有一個生父。

  「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你原諒我嗎,我沒有對你說實話。」

  「你是說他還在世上?在哪裡?他是誰?」

  當母親告訴我生父是一個英國人時,蘇菲震驚了,要知道在這之前她一直是堅決的愛國主義者。1997年香港回歸前後,她是堅定的回歸派,她所在的報系的報刊電視,嚴厲抨擊最後一個英國港督彭定康。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半英國血統。她居然從小相信母親,她帶一絲薑黃色的黑頭發,是母親懷她時吃了大量的當歸。因為恨英國人在香港當主子,蘇菲一直拒絕用英文名字,上學時堅持用中文名管書劍,中學時,每個學生要有英文名,心裡恨恨的用了一個英文名字,但是依然化成中國式,不叫索菲,叫蘇菲。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次年6月4日,英法在歐陸大潰敗,在遠東的利益也岌岌可危。1941年12月成立中英軍事同盟。同年,大批的英美外交人員,新聞記者,紀錄電影拍攝者。

  昆明一時替代了上海的繁華。

  母親是西南聯大英文系高材生,才20歲,人生最好的年華。

  由於避戰禍,全國文化人士紛紛遷移西南。演劇活動就多起來,最受歡迎的還是電影,那天放映的是英國新片《煤氣街燈》。當時外國片經常沒有事前翻譯,都是由一個翻譯員手執一根教鞭,這天母親看的《煤氣街燈》的講解員一開始就犯錯誤,母親坐在下面直著急,恨不得沖上去,叫他下來。

  等到女主角發瘋時男主角也發瘋,他們的對話,那人一句也說不出來。母親與女同學就乾脆在座位上接過翻譯,你一句我一句譯出來。電影終於結束,放片尾音樂時,周圍的觀眾一片叫好。後排伸過一隻手來輕輕敲她的座位,她回過頭去,一看呆住了,是一個英國軍官。他會說中國話,只是說得笨拙,「你,真的可愛得很。」她急急忙忙轉過身,臉都紅了。

  那個軍官等在電影院出口,向她伸出手來,用地道的英國貴族英語說,「我叫莫裡森,再次遇見你,非常榮幸。」那是母親第一次戀愛,迅速墜入情網。莫裡森很快回到仰光。年底他專程返回昆明,與母親在昆明的一家教堂匆匆忙忙舉行婚禮,當天就帶著母親開車回仰光。但是戰事很快進入緬甸,莫裡森所在的英國部隊後來與中國遠征軍共同作戰,緬甸失守後退入印度。

  母親在印度1947年獨立前一直在英軍裡做翻譯,之後在家做家庭婦女。1950年的夏天的一個傍晚,天氣非常熱,莫裡森與她吻別開車離家去辦公務,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多方打聽,官方說他被印度教極端分子暗殺,當時印度局勢極亂,屍首也沒找到。

  母親本來不喜歡印度,經此慘禍,悲痛欲絕,接到一個親戚的信後,才決定到香港。到了香港後發現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母親繼續找莫裡森,還是沒有下落。這時母親才同意了管先生的求婚,因為當時香港也可能解放,而莫利森實際上是下落不明,他們決定不說我的身世。我長大後,就更不好說清。

  「怎麼上一輩和你這一輩都與印度有緣?而且都是男方神秘失蹤。」我本想安慰蘇菲,突然沖出的用詞太刻薄,也不準確,因為阿難並不是神秘失蹤,他與蘇菲說好了分手不再見面。蘇菲倒不在意,而是要我抓緊時間,讓我一找到辛格上校就和她聯繫。讓我把手機開著,一旦有了電話座機就告訴她,但同時別忘了上網。她這幾天都不會上班,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

  蘇菲告訴我她的時間表,無非是想夠得著我。起碼可以網住我。不過,打電話給她對我來說更合適,但我還是不想開著手機。旅行本來就是躲開現代科技,我原先根本也不打算帶電腦,不如一條心清靜,掙脫以前生活所有的束縛,只是為了兩個目的才帶上:一是寫這本書,二是和蘇菲聯繫方便。現在越來越感覺是累贅和負擔,每一步都與世界關聯。

  我的背有點痛,因為房間裡沒有桌子,我爬在床上擺弄電腦。蘇菲的手應當發酸了,打了那麼多字,我只是讀,偶然問一下。看手錶已經是中午12點12分。我心情沉重地下了樓,仿佛蘇菲母親和神秘的莫裡森的命運跟著我下樓,還有那深入緬甸的盟國聯軍。

  把日本人趕走了,本來可以過上和平日子,可莫裡森說消失就消失。炎夏時分,披著頭巾,蘇菲的母親到莫裡森的辦公處去打聽,到他們的朋友家去問,到車站去等,她在雨季的印度發瘋似地找他,如四十年後蘇菲一步步索查阿難,找到的同樣是絕望。季風一瞬間吹倒房屋橡樹,閃電的紫藍布滿天空,母親的雨衣被刮走,一眨眼不見了,她倒在泥水裡,不一會她又爬起來繼續找,雨水如簾,遮住她和整個印度。我應該同情並幫助蘇菲,她還有一個英勇抗日的母親,為抗日出過力的母親。

  我不知道香港是不是在下雨,下雨的時候,蘇菲的落地窗會打開,她喜歡讓雨飄進房來,她說下雨的時候總會想起我。我希望她想起我時,她應該有一點後悔,這件事變得太個人化,其中隱私太多。1月的香港,尚不必開空調,她說她喜歡這時的香港,走在路上可能會有人跳樓,也會有人開槍追殺仇人,南美古巴阿根廷據說也常常遇見這類事,但那兒是虛構,是小說,這兒是現實,是警事紀錄,完全不一樣。那兒可以認為奇怪,這兒沒有什麼奇怪。

  她一心想逃離這麼沒有文化的港島,她可以坐輪渡到別的島會朋友。以前她說過這話,我以為是有意驚世駭俗,與眾不同而已,現在我明白,她經常去坐輪渡到附近的小島,是去那個南丫島,她是為阿難而去,哪怕再也找不到他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去。

  樓下很安靜,辛格上校不在家。

  我草草吃完早餐,應是中餐,裝著無所事事在房子裡走,辛格上校也不在雜草叢生的花園裡。在我與蘇菲網上談話之前,女僕去問可不可以用電話,當時他肯定還在。大概是為了逃避我追問阿難吧,我不由得這麼想。只有女僕在洗衣服,問她,沒用,不知真懂還是假裝不懂。我把電腦打開,故意將阿難的照片調出來,放到頁面作為屏幕保護畫面。只要我走出房間,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人看我的電腦。

  肯定。我不相信印度人沒有一點人類都難免的好奇心,走過這個光閃閃的屏幕,會忍住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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