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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猶豫了,我正想有這東西多好。但摸不弄來路,如果被人放了毒或放了蠱怎麼辦?我連靠門都不願意,生怕門外的人對準門開槍,那我就死定了,電影裡經常是這麼一個兇殺場面。

  一個人在外,只得小心。想想,我只好忍痛割愛了,忙說不要。

  那天不要酒是對的,這陣也不想要。怕喝了酒忘了事。到印度,我可能就把酒給戒了,像很久以前戒香煙一樣不知不覺,沒有有意為之,反而做到了。

  石階上端攤位是酸奶,一桶一桶放在傘下,橘紅的陶桶,小桌上擺著粗糙的小陶碗,是成都詩人朋友開的仿古香饌廚餐館那種,也是用木勺舀一勺潔白的酸奶,盛入陶碗裡,少女之純白和少年的糙紅正好調成是愛情的色彩。鐵鍋翻開漲的牛奶,香氣溢開,上面飄浮著一層奶衣。我打破不隨便吃街上食物的自我約束,掏出錢來買一杯,坐在石階上,注視著石階下的恒河,感覺就坐在家鄉碼頭的石階上。

  陽光到了最好的時候。

  我走下石階,河邊的人群裡,有一個頭上套紅色花環的女人,非常惹眼。我不顧腳在冷水裡會抽筋的危險,下到河水裡。她的花環像頂帽子,而別人的花環一大長串掛在胸前,她的個子高出河水裡的人,一頭長髮深黑,披在肩上。在肚臍處系了一條朱色短布,像是寺廟裡的僧袍,不過上半身未穿上,雙胸裸著。她轉過臉來,我一下呆住,因為她明顯向我遞眼神。這點我當然不會弄錯,我能讀出眼神,就像別人解開密碼。那女人從水裡跨上來,把身上的布重新再纏了一下,遮住了她的乳房。我走向她,馬上明白這是德裡那個女護士,那個阿難的崇拜者,能背得出阿難歌曲的歌迷,讓我到婆羅尼斯來找阿難的指路人。

  她一步跨三級石階,避開我似的,身後跟著兩個短打扮的精悍小夥子。

  她將插在腰上的墨鏡取下,戴上,加快腳下步子。

  我想也沒有想就追了上去:我怎麼能上這樣的當!我早就應當明白:異國他鄉,就別想巧合。凡是巧合,多半落進算計。

  想到這裡,我幾乎要對自己怒吼起來。我正拐過巷子,向上爬坡,卻發現有一人緊緊跟著我。就在這時,我又看見那三人奔上了石階。後面出現了一個盯我的人,我對這種事情很敏感,馬上就會發現。哪怕他與其他人一模一樣,而且小心翼翼,總在我回頭前閃到一邊去。

  但是我心裡一緊張,差一點丟了追的人。我們在婆羅尼斯迷宮的巷子繞著圈,一會在河邊一會兒到街上,他們走得快,走得熟悉,走得沉著。他們的衣服鬆弛,我穿著印度服裝,又是拖鞋,就礙手礙腳。終於無法再看見那批人,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遠近寺廟響著樂聲,混和著教徒的誦經聲,像是從一處處河邊沐浴的人那兒傳來。

  男女老少似乎都喜歡坐在路邊地上,坐在地上的人神情都滿足而快樂,印度少年的眼睛特別清亮,很迷人。賣檳榔鮮花,按摩,請人理鬍鬚,修臉面,佈施金錢給乞丐。奇怪,就在我一閃神之際,他們不見我視線裡了。

  我拿出地圖一查,我在馬尼卡尼卡的河階平臺。

  這兒的火葬場,屍體先用布包裹起來,男的用白布,女的用紅布。然後放在竹制擔架上,從不同的巷子和弄堂抬來。石階上堆積著無以數計的木材,旁邊有一個巨大的磅秤。每一根木頭都要過秤,以便精確計算火葬費用。工人們有經驗地將木材堆疊在屍體上,由親近的人點著葬火。沒有人哭,因為是葬禮儀式公開,每個人都可以觀看,有的人在岸上看,有的人在船上看,死亡就是日常生活的一件普通的事。一邊是死亡,一邊是沐浴淨身,上面是烈火,下面是聖水。

  我渾身汗淋淋,累得乾脆坐在石階上。火焰燃燒的聲音轟轟響,一陣風吹過,熱乎乎,像有骨灰撲打在臉頰上。我心裡生氣,一直跟著那三個人,怎麼突然從視線裡溜掉,盯我的人,怎麼可能放過我?明顯她們要找我,而不是我要找她們!

  那麼我應該趁此機會溜掉。

  小渡口,船夫站在船舷上,拿著長長的竹槳,還有些人蹲在岸上,無所事事。船夫不斷地吆喝,「要開船了!」跳上小船的人中沒有。這一段河水渾濁,但河水就在房子門邊,「上船,上船」,生意拉到我了。我一聲不響就跟著下了河岸邊,上了小船。

  就在這個時候,我身後響起腳步聲,跟著人就到了船上,到了跟前。那個自稱護士的年輕女人消失了,我看出原先在她身邊的兩個人,以及追我的人,已經圍攏上來。

  「中國女人」,那個跟蹤的人說話了。「我們談談好嗎?」他彬彬有禮,但是船夫馬上明白他們是什麼人,馬上消失了,實際上我們周圍的人全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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