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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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集過阿難的音樂,原帶錄製的質量就不好,借來翻錄, 質量就更差,但是他的重金屬聽起來使人心浮氣躁,只是因為人人都說膽大,我不聽就跟不上時髦話題。好幾次他的音樂會不是由於我去不了,就是這音樂會突然取消了。 第一次有機會聽到阿難的演唱會是在1986年春天,在北京體育館,好不容易弄到一張票,正點去,體育館早已人山人海,哪裡擠得進,只好和所有到遲了的人一樣站在後排座位上。我沒有帶望遠鏡,遠遠看到阿難長髮披肩,手抱吉他,靜靜地坐在那裡,一柱光打在他身上。而伴奏樂隊更在半暗中,幾乎看不見人。他不像崔健那樣穿綠軍服,而是與普通大學生一樣的裝束,不修邊幅地卷著袖子,腳上一雙圓口黑布鞋。 他的聲音相當低沉,而笑容比較靦腆。當時觀眾一說搖滾就情緒如火。等燈光突然聚亮,樂器爆響,全場的呼喊海嘯般潮湧起來。還沒有唱第二支歌,就有女孩子擁上臺去獻鮮花,有的送手絹,送飛吻,不僅是掌聲,全場一起唱,用手用腳打著拍子,站在位子上跳,比看足球還瘋狂。 但是我感到奇怪,因為阿難的風格已經轉向低吟慢唱。依然聽得出搖滾的底子,卻完全沒有煽動的節奏。也許觀眾沒有聽懂,也不需要聽懂,不過是借機起哄而已。沒有到結束,警察就來了,體育館裡裡外外都是,說是人太多,空氣不好,已有人暈倒,為了安全起見,得讓觀眾離開。 觀眾不肯,但麥克風突然不響了,當然沒法演出,觀眾被警察引導著離開。我一直想有個自己認識阿難的機會,也被泡了湯。臺上阿難及樂隊在收拾樂器,警察不讓任何人靠近,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倒也不假。觀眾們聚集在體育館馬路上,等著阿難,天下起雨,觀眾還是等著,但不知為什麼沒有等到。 那是我看過的阿難唯一的一次演出,此後,他就從人們的視野裡消失。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轉錄到第二個盤子《煙花雨印象》,的確完全不一樣了。「學習」得真不錯,「自我」也出來了。如果說東方人可以有自己的搖滾,我認為阿難走出了一條路子。沿著這條路,阿難甚至可以給西方人一點新的啟示。但是,他就在這個時候中止了歌手生涯。就像那天的音樂會,沒有幾個人理解中國搖滾史上的阿難。 蘇菲1995年秋天認識我時,證實了阿難的確自那以後沒有在國內公開演出過,只是偶爾在朋友開的酒吧和飯店演唱過。國內只知道重金屬式的「自我學習」的主唱歌手阿難消失,他們並不奇怪,因為「唐朝」、「黑豹」裡的人物也一個個消失,人們已經習慣:歌手不失蹤讓誰失蹤? 我背對廣告走了幾步,活動一下,看看四周,生活每天每刻都在變化。有變化是幸運的,就像這家店裡的魚缸:兩條小小的魚孵出一大片魚苗,水一動,像樹葉一樣翻轉身,渴望游向遠方。我看對面路上,又一個吹笛人出現,少年的眼睛黑又亮,頭髮捲曲。兩個吹笛人共吹一支曲子,悠緩,有點哀傷。怎麼和阿難的歌有些接近,糟糕,怎麼一切都在提示這個人的存在。難道我也得像蘇菲一樣瘋狂不成? 工藝小店門前,大都是遊客。我到街上找人詢問音樂會的事,一個人回答不了,拉來另一個,個個都熱心,個個都盡心盡力,不說清楚,都不離開。所以我身邊圍了五個人,英文夾著不知道是印地語還是孟加拉語,而且互相激烈爭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吵吵鬧鬧,就耐心地聽,最後他們總算在一個問題上取得一致意見:廣告上寫的演出地點在什麼地方。 我抄寫在本子上,大家都點頭證實沒有錯,還幫我招了電動三輪車。沒一會,司機把我帶到演出地點。看來是個舞場,佈置卻很印度色彩。要晚上七點才開張,此刻正是清場整理時間。 老闆被叫來,瘦瘦的高個子。我講了有個中國音樂家在這兒演出過,兩月前了。「知道他在哪裡嗎?他叫Ananda。」接著我描繪了阿難的年齡和長相。 「是有這麼一個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打聽的那個?」老闆想了想說。 「唱得怎麼樣?聽懂了嗎?」我好奇地問。 「唱的是英文,但是他的歌我們不懂。只演了一晚上。那人差點跟樂隊吵起來。兩邊配合不了,樂隊是臨時拉起來的班子,兩邊的節奏合不上。噓聲太多,很失敗。不明白那人怎麼要來演唱,他是你什麼人?」 我不說話,阿難的失敗,無管怎樣情形,我都不樂意聽。 「那是你愛人吧,小夥子很俏呀。」老闆拿我開心。 我只好說,「或許是吧,請你回憶一下,這個中國歌手住什麼旅館,之後去什麼地方演出?」 「這個我可不知道。」 「請幫忙。」 「你剛才說是中國人?哦,不對,他像個伊朗人,塔吉克人,總之不會是中國人,我們這兒從來沒有中國人演唱,聽眾也從來沒有中國人,你這樣的旅客一年也來不了幾個。所以你是我們今夜的貴客。快到時間了,你留下來看演出嗎?」 我看看手錶,才五點半,他怎麼說到時間了? 看見我看表,老闆笑笑,「你才到德裡吧,過兩天你就不會看手錶。表沒有用。你瞧,我們都不戴表,因為我們心裡有個表,」他詭秘地眨了眨眼。 他這麼一說,我決定留下來看看阿難唱歌的地方,盡是些什麼樣的表演。 離演出還有一個半小時,我打算到外面走走,吃點東西。經過郵筒,有人用板車推著一個有許多抽屜的書桌,桌面可以收起來。我邊走邊問,「賣嗎?多少錢?」 他穿著白衣,沒有停下,說不賣。我說我想看那些關著的抽屜。他和我對視兩秒,點點頭,他目光往上,我跟著這目光,看到藍花花的天,有一條奇長的白線掛在空中,是飛機駛過嗎?因為沒有風,才久久留在那兒,劃過了整個天空。從來沒看見那麼長的線,從地那端邁向地另一頭。 再低頭,奇怪得很,書桌和白衣人不見了。周圍都是比我皮膚深黑的人,一個包頭穿著裙子的耍蛇人把一條花綠綠的蛇伸到我跟前,我笑了起來,像進機場海關時,我知道任何時候,微笑總是合算,否則海關官員會覺得你有嫌疑,把你的隨身行李統統倒出,檢查,還可能罰你款,搞不好,讓你在小屋子裡蹲一夜。 眾所周知,我有個在大學當教授的丈夫,他其實和我並不像夫妻,已經不是夫妻,我們維持著一個平和的表面。沒有我,他照樣活,沒有他,我也照樣活。每每想到這點,我的難過就無法表述。好了,好了,我對自己說,明白了吧,一個人根本不需要另一個人也能活,還能活得好些。如果不信,可以參照我的生活,寫書,看書,寫書,讓想像在想像中昇華或枯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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