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前面我提到我的父親:他最愛我,我以前並不知道他愛我,當然我也不知道愛他,到我懂得愛他時,他不在世了。事情總是這樣,就跟人老了,經驗累積知識累積,成了一個智者,卻離死一聲咳嗽這麼點距離。後悔沒用,但我還是後悔,我沒有能夠愛他。

  我在前面也提到我年老的母親。這月上旬,我乘飛機回了一趟老家山城:那裡總是綿綿細雨,沉沉霧氣,從長江上往兩岸山坡漫開,幾乎使過江的輪船封渡。從渡輪下來,舉著傘,從江邊煙廠新建的廠房中鑽來鑽去,爬了一大坡又一大坡石階回半山腰母親家,我從小生長的家。應該感謝命運,舊院成了新的白樓,我多年寫作的勞動所得給母親換來一個二居室。我脫了滿是泥沙的皮鞋,擱了雨傘,穿過客廳,進了她房間,輕輕走到她床邊。她頭髮更稀疏,臉上滿是皺紋,穿著一件棕色毛衣,居然認不出我,把鄰居的名字叫成我。那天沒有太陽落入江裡,看不見記憶裡的夕陽,只有細雨滴答聲。我坐在母親床邊,握著她的手,有滿腹話要對她說,她卻一再重複地說要去養老院,養老院比家好,有人說話,我想與人說話。「媽媽,你記得小女兒嗎?」

  「她走了,她永遠都不會回家。」母親說。

  「為什麼?」

  「她走了好,她走得越遠我越清靜。」母親聲音突然沙了:「我好想她。」

  「我就是她,媽媽。」

  「你不是,她走了,她是個狠心人啊!」

  母親把手從我的手裡抽出來,「你讓我去養老院吧。」她重複地說,她要跟人說話。我的哥嫂照顧她,住在自己的房間裡,母親看電視直看到屏幕起麻點,沒有節目為止。哥嫂他們看的是VCD,唱卡拉OK。我退出母親的房間,她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電視上演的是什麼,只是為了聽聲音,為了看圖像。母親可能很久就這樣,在父親去世之前就這樣,可我從未發現,也從不關心,好像母親只要在,就行,只要在,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即使父親去世,她的心全部空蕩蕩,並不要緊,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穿過甘地博物館,太陽落入地平線,遠處的紅堡,映著霞光,很美,日落時分,一定是最好的時候,所以進去的人絡繹不絕。甘地火化時太陽很久才落入地平線,他的骨灰撤在河裡。

  我突然想起來,第一個和我提印度的人,是我的父親。父親當時與我一起坐在長江邊上,他說到印度,一臉神聖。他在老家被抽當壯丁,他被當成外縣人,編入另一個部隊,他的原部隊開拔雲南緬甸,戰敗去了印度。所以他與印度擦邊而過。

  那時我剛上初中,只有十三歲,開始上世界地理課。從課本裡讀,印度在南亞次大陸的印度半島上,八億多人,有幾十個民族,叫什麼印度斯坦、泰魯固、孟加拉,主要說印地語和英語,海岸線很長,北部是高山,中部是平原,西部有沙漠,高原在南部,有條美麗的恒河。氣候很熱,出米小麥棉花茶葉。首都在新德裡。1950年和我國建交。荷花是國花,藍孔雀是國鳥。我只知道這些。

  父親那天說了很多,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我剛才穿過馬路時,看見一個面孔像父親的人,不過那人黑一些,鼻子高一些,年輕一些。如果這人朝我走近,叫我認他,我會認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想念父親。

  我七點一刻到歌廳,晚了,卻正好演出開始。一台正宗當代印度流行歌曲在表演。臺上一排舞女一律露肚臍,沙麗很透明,乳房如豐收果實沉甸甸,手臂與手指一抬一勾一讓,腰一動一閃一轉,眼光如鑽石,一閉一開都令人想入非非,腳實實在在地移動。聽不懂唱的什麼,但那旋律似乎永遠不變:所有的印度歌曲,全一樣。叫人覺得印度人怎麼幾千年編不出一首新歌。或許他們聽中國人的歌,也是同樣印象吧?難怪阿難的歌,他們聽不出好處。

  不過,如果不是讓我天天聽,我不反對一年聽一次印度歌。我小時,多遠的爬坡上坎路都要扛一根凳子看露天電影,放映隊在廣場和操場支起一小塊幕布,幕前幕後人山人海。那番熱鬧,一起貪婪地吸收文化營養。很難遇見好電影,更沒有藝術的電影。與朝鮮、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電影及國產片相比,印度電影《流浪者》的確是相當動人。

  一下子我全部想起來了。那男主角拉茲長大的孟買貧民窟,像我生長的南岸貧民窟,怎麼看怎麼像。裡面的歌舞,尤其是那一段拉茲的父母結婚不久,泛舟阿拉巴赫河,岸上一隊村婦載歌載舞,在和水手們對唱。舊時代的黑白電影,雲彩是雲彩,河水是河水,真實得伸手一拽,上面的人就可以下幕布來。那些人只可能是女神,從天而降,而舞臺上已經現代化的女人,卻和那些電影裡的女人很像,豐乳高聳,四肢靈活,尤其是那眉眼如妖精,把我比慘了。

  今天臺上領舞的女演員一身黃,頭髮插滿鮮花,她動跨動得我神經發軟,她抬頭抬得我害怕一下弄丟了她,她脖子一動眼神一掃最抓我魂,因為她的鼻環和肚臍銀環一起亮一起閃,突然天神返回人間,有著人間世俗女子的情意綿綿。有條蛇纏在她身上,一會兒蛇在地上盤旋而上,與她對舞。一刹那,舞臺上只有她和蛇,她唱,唱得蛇憤怒,唱得蛇快樂,最後竟掩面羞愧而去,我能感覺歌詞像在講故事。鼓聲和笛子夾在電吉他和鋼琴中間,小號黑管在歌唱停頓時加強,哀傷萬分。臺上出現了男演員,個個英俊,健壯如牛,五官輪廓如雕像,有的頭髮還捲曲,挑選過似的,比街上的印度男人幹淨利落。

  我不是說我不愛印度男人:在全世界,中國人與印度人,是兩大移民。他們能分別與西方人通婚比較多,互相通婚卻幾乎沒有。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或許非要我選擇一個人在一起,那麼,我第一得選一個中國人,第二才是其它民族,實在鍾情了,哪怕黑人也行,單單沒有想像過和一個印度人過日子,再漂亮也不會。奇怪得很,我知道我不會,就是做一時情人也不會。或許我不知道的原因,就是潛意識中最深層的原因。

  正在胡思亂想時,中場休息,我站起來。照例女廁所門口要排隊。前面一個印度姑娘朝我微笑,我也朝她點點頭。我們走到過道,她雙手合十,有禮貌地問:「你從中國來?」

  「是的,你從中國來?」

  「是啊。」

  「北京?」

  「是從北京來。」

  她樣子很友善,又問我第一次或第二次來這舞場,喜歡嗎?以前來過印度沒有?她牛仔短裙,緊身體恤衫,頭髮燙過,和一般中國姑娘一樣,只是更漂亮一些,有兩個酒窩。我一一回答她時,腦子一轉,問她知不知道Ananda?

  「我是他的崇拜者。」

  得來真是意外,我「啊」的一聲。

  她笑了,反問我:「那你呢?」

  「你說呢?」

  她哈哈大笑,

  一下對我很親熱,拉著我的手到廁所一個小間裡。她神秘地關上門,然後從小黑皮包裡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打開是一張頭像,和我今天在街上見過的廣告一模一樣,不過尺寸小些,而且像是用剪刀剪過,只剩下頭像。「你看這就是阿難,你看這是他的簽名。」

  看不清楚,簽名很草。我把圖片拿到洗手台的鏡子前,燈光明顯亮一點。還好,簽的是中文,再草也辨認得出來,的確是阿難二字。這下證實了阿難就是Ananda,我很高興我的一丁點佛教知識還真派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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