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平價旅館都很糟糕,收費還不合理。蚊子嗡嗡叫著滿街飛,到處聞得見焦糊的咖喱味。蘇菲讓我住特價五星級旅館,恐怕有道理,乾淨旅館不容易找。我初到印度,她想保證不讓我病倒,病倒了,整個寫作計劃告吹。攤上切開的西瓜,那水那刀都可能有細菌,只有香蕉這類自帶套的水果才保險。小偷可能穿行在人群之中,就在我左右,但這一切並不影響我的情緒,我看不見中國人感覺的出門不安全、處處欺詐勒索現象,可能這個地方的人,連騙人也少一股歹毒勁,一切都充滿庸懶閒情和十足的耐心,時間永遠都夠,一天過得沒有停止,再過一天還是這一天,流水流走還會回來。

  我早明白出租車司機載上我這個外國人,故意繞著城跑,既費時又費錢。街裡的小巷子湧出臭氣,小孩一絲不掛在垃圾堆裡打滾,一點也不怕涼風。有人裹了一根髒髒的布條,赤腳跪在路邊乞討,有人乾脆睡在路上,病得奄奄一息,走過的人視而不見,生命太賤。

  這天星期四,不過是個日曆上的記錄,而我感覺已經在這兒經歷了許多個星期四。我繼續在街上瞎走。從店裡買了一杯熱滾熱燙的印度奶茶,香濃可口。浪漫又有歡快節奏的音樂傳來,和我新奇又低調的心情是一對不太要好的姐妹。北京這時候還下大雪,穿厚厚的羽絨衣戴帽子系大圍巾,這兒卻像二四八月好時節。下午的陽光非常燦爛,照著人暖融融。

  上了一斜坡石階,又一條街,寬大而望不到盡頭,有一連串衣服攤,攤主站著,更多的是坐著,任客挑選衣服。傳統工藝小店前人多些,卡片、臘染、織布、木雕、印度教的神,色彩鮮亮,自自然然的大紅大紫。路邊有紮白頭巾的吹笛人,跟著我走,眼睛瞟著我。他魔幻的曲子將讓一個女人快樂一世,應該考慮和他私奔,不然北京的一位女記者會笑我沒有膽量。可惜我真是沒膽量,只能將快樂留給別人。

  凡我經過的地方,眼睛掃到的人,都沒有我的目標阿難。

  蘇菲指派我找阿難,如同大海撈針。我邊走邊在心裡罵蘇菲,瘋子才想得出的計劃!什麼神經發病!大眾羅密歐跑了,天下的朱麗葉都吃錯了藥。怎麼想得出來他會在印度?就因為這個唱歌的人心血來潮取了個佛經中的名字!看來蘇菲對藝術家還是沒有完全看透。

  對瘋子,安撫安撫是應該的。

  如果找到他才是真正的目的,那麼採訪並不重要,我找過了,就好向這個姑奶奶交代:如果真是要採訪,見不到他人也一樣可以採訪,我寫了半輩子小說,編這點故事的能力綽綽有餘。任務一旦明確,什麼都好辦。「文化大革命」中長大的中國人,辦一點含混事,說幾句雙關話,真是小學裡就教的看家本領。

  我心裡一笑,就已經想好對付的方案,然後坦然做起逍遙的觀光客,沿著街邊騎樓賞心悅目起來。

  就在這時,我看到工藝小店一旁的牆上有個音樂會張帖,頭像占了百分之八十五,面孔很熟,眼睛深凹,長鼻樑,嘴唇緊抿,神情略帶點輕蔑的冷意。但是看不清楚:招帖上已經粘了大小不一的紙片。大概是些出租房子、找工作、修家電、醫怪病的廣告。我儘量撕掉一些,再看那音樂會張帖,我愣了,這不是阿難嗎?

  不可能,怎麼會呢?

  圖像傳媒如此發達的今天,照片漫天飛,「有點像」不能算數。時間好像是阿拉伯數字,已過去兩個月了。我倒吸了一口氣:蘇菲的指令還沒有佛陀的准。我見到過阿難的照片,起碼是五年前的,他的面相在中國人中很突出,在印度卻像長在許多人臉上。我在張帖前猶豫了半天。招帖上面有幾個印地文,這種天書的拼法,我在北京臨行時惡補了一小時,現在只好拼命回憶。最後,我看出來了,張帖上寫著Ananda,不是阿難的拼音ANan。不過我馬上想起來,阿難既然取自佛經,他如果來印度,當然會用「真名」。

  但就這麼一點線索,猜不准這個Ananda,是不是蘇菲要我找的那個阿難。

  中午出旅館時我已經作了打算,好好看德裡,一天時間足夠了。下午就去火車站預訂票,沿著佛陀的一個個聖境看看,寫本相關有趣的書,就對得起自己和蘇菲了。

  因此,我中午出來時,還抽身去了德裡國立博物館,很近,就在我住的帝國旅館旁邊。印度文物雖然照片見過,但是面對這麼多雕塑還是令我驚訝,犍陀羅風格的黑岩行佛造型流暢寫實,笈多王朝時期的佛頭雖然是從雕像上斷裂下來,但美麗而沉靜。早期印度河文明時期的印章,我看了又看。印單上刻著動物和巫師和圖騰。公元十八、十九世紀的唐卡,金、銀、青三色,也是漂亮眩目。這個民族夠藝術的。

  我走到三樓,人並不多,但警衛隔幾米就有一個。佛陀肩骨舍利,居然有黑色舍利,大小不一地保存在一座泰式寺廟風格的玻璃櫃裡,華麗的投射燈光打在金碧輝煌的展示櫃上。感覺是走在珠寶店裡,沒有佛家的清淨和尊嚴,趕緊撤出來。我找到一個店,喝了一杯茶,歇了一口氣,正想課已經上夠了,準備去訂火車票。不想,在街上看到這張過期的音樂會廣告。阿難突然淩虛顯身,讓我手心額頭發涼。這麼說,蘇菲並非完全捕風捉影,她的話「去找,就能找到」,也不完全是大小姐發脾氣。我腦子開始糊塗起來。

  或許,該打消去火車站訂票的念頭。

  我很想將面前的廣告撕下來,可是不敢造次。在中國自然而然的事,在這裡倒要三思。阿難並不像在妓院鬼混的人,的確像在寺廟裡住過的人,眼睛清亮,一般人沒有這麼一雙眼睛。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我心裡罵了一句,轉過身,背對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嘴唇性感。

  我曾經感興趣他的許多事,前幾年也記得非常牢,去年開始有點淡漠了。這小子該是四十八九的人,如果1950年出生,那麼是五十歲。可是這張廣告上這小子看上去只有三十七八,最多只有四十的樣子,頭髮留得極短,是和尚頭。

  女人不同,女人天天變,四年一個代溝,無法視而不見。比如我,三十九歲,再也見不到我十八九歲時的眼睛。那時有擔憂和恐懼,但仍是一塵不染。要使眼睛清亮,心首先就得清亮。現在我的心已經不可能清亮。幹我們這一行的,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警惕。對人世處處設防,眼睛就得罩上防護套——沒有人能猜出我的心思。

  我反身再看照片,我覺得不可能是他:阿難眼睛絕對不會依然清亮。

  我記得不錯的話,他在北京上小學中學,在雲南當過支邊青年,1977年恢復高考上音樂學院,後以生病為原因退學。原來應當有個本名,總不至於生下就叫阿難。我聽說過他的真名,過耳之風,暫時忘了。

  80年代初他組成自己樂隊「自我學習」,參加在北京的一些「地下」音樂小餐館小旅館及俱樂部中演出。我記得當時他的樂隊中有一名西班牙貝司和德國的吉他手,那時我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是拿幾個西洋流浪藝人賣野人頭。

  我有他的兩盒音樂磁帶:《長河不落日》和《煙花雨印象》。這兩盤帶子如此不同,我不明白這怎麼會是一個歌手推出的?

  《長河不落日》是典型的西方搖滾。那時大家都搖滾,而且都重金屬。可是他的樂隊的搖滾就是比別人地道,乍一聽,完全聽不出是東方人做的,徹徹底底的西方刺激。在當時,「自我學習」與唐朝、眼鏡蛇,ADD,號稱中國搖滾四大樂隊,我覺得只有「自我學習」可以亂真。

  1990年開始在香港、東南亞、日本及國外舉辦首次個人演唱會。

  1990年推出第一張CD專輯《我不會在乎》。

  蘇菲認識阿難時是80年代初,當他在地下音樂圈子很火爆的時候。她是第一個採訪他的香港記者,當時就寫文章評論他氣質反叛,個性突出,有自己的理念和樂感。尤其是他的歌詞敢於展示敏感的話題,比如自由與性,對於經歷過共和國種種劫難的幾代人說,有著喚醒他們心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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