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八


  「都不喜歡看桃子。」小二道,「那回她想進宣傳隊,沒人要她,還哭了一場,她。」

  「刁小三想要她,看見沒有?」猴子指過去,刁小三正牽了桃子的手朝水裡走。身影一截一截短下去。另一個青工站在岸上,成了電影裡的消息樹。

  刁小三是宣傳隊的,在《沙家浜》裡跑龍套,演那個「老子不光搶東西,還要搶人呢」的刁小三。

  「這蠢卵想上趙麗萍,跟她打了一大把勾針,」猴子道,「結果一根毫毛都沒勾到手,沒得卵用。」

  「假如是你呢猴子?」小二又好學地問。

  「老子不得勾,老子沒有興趣。假如老子想勾,只要跟她講半個鐘頭畢加索,她就會朝老子懷裡倒。」

  「哦——」

  「哦你媽媽個逼。」

  「罵老子要得,莫罵老子的娘噻猴子。」小二嚴重交涉。

  「要罵,要罵,怎麼地?你媽媽個逼!」

  「猴子你媽媽個逼!你有本事跟老子在沙灘上摔一跤,你假如摔贏了老子就讓你罵!」小二生起氣來,模樣也不好看。

  小二跟施技師練了擒拿格鬥,小時候還跟他們院子裡的小王八蛋一起練過摔跤,腦殼是蠢一點,但是打起架來也是捨得玩命。曾經在一場群架中後腦殼還挨過人家一磚頭,那還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後來小二總結記性不好的原因,總是歸結到那一磚頭上去。

  猴子從來就蔑視小二。猴子跟別人吵架,目光很凶,讓人心怯,猴子曾跟小二總結,這叫做「氣質領先」。他現在就對小二氣質領先了。但是小二發起蠢氣來,也是不怕任何領先的氣質。他們就從河堤上下來。薛軍當他們的裁判。

  「老子喊一二三就開始,一——二——三!」

  總共摔了三跤,皆是小二贏。又是兔子蹬腿,又是大背包,小二像解完牛的皰丁,為之徨四顧,為之得意忘形。猴子半天在沙灘上躺著,哼哼唧唧。

  小二拍拍掌上的沙子,道:「跟老子搞。還罵老子的娘。」

  「你媽媽個逼!」猴子仍是不改口,只是聲音小了好多。

  「算啦算啦猴子,起來,等下子帶你們去看那個。」薛軍說。

  夜裡十點半,小二跟猴子被薛軍領著,偷偷爬到圍牆上,貼著,螞蟻爬到臉上亦不動彈,終於看到了拿兩包飛虹煙換來的「那個」。

  急宰間也是三班倒。因為天氣熱起來,任何時候皆有中暑的豬,嘴裡噴白沫,四腳亂抖顫,耗盡了罵娘的氣力以後眼珠子半閉不閉,兇狠的目光熄滅如灰。遵照適者暫時生存不適者從重從快立斬不論的法則,這些傢伙早上中暑就早上宰,晚上中暑就晚上宰,所以須得三班輪換刀斧手。值中班是三點到十一點,十點半,離下班差半小時,一般急宰間裡七八個當班的娘們就會開始沖洗地面跟刀具,然後洗澡、更衣,等著交班。因為急宰間統是娘子軍,連洪常青也沒一個,又在避彎裡,周圍無人,所以洗起澡來肆無忌憚,剮了衣褲就開始。這些情報是薛軍老狐狸一樣工間休息時坐在鐵軌上從殺豬大漢喜歡吹牛的口中套取的。取得情報的當晚他就一個人溜出寢室,先繞到廠外,沿著圍牆走,在田野的泥腥中走到急宰間牆外,再飛身爬上去,看到了那些像被他的噴筒燎過毛的或肥或瘦的白肉。

  小二看到車間裡幾個人影晃動,水聲嘩嘩,有個女工正握著一根膠管沖洗地面上的血水,沖完了,把管子朝鐵架子上一搭,成了蓮蓬頭,朝下噴水。那女工就站在車間中央,開始一把一把脫衣服。只幾秒鐘,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然後站在管子下頭一邊沖澡一邊順便搓洗工作服。接著,又跑來幾個全脫光衣服的女人,一共七八個,擠成嘻嘻哈哈的一團,你沖的時候她閃開,她沖的時候你閃開,一身的肥皂沫子,遭水一沖,肉是肉,毛是毛,奶子屁股前凸後翹,風景這邊獨好。

  直看得小二臉發燒,血發燙,心跳如打鼓,差點被下頭的千斤頂拱了下去。那些婆娘,站著的蹲著的正面的側面的背面的他全看到了,一點五的視力把什麼皆看得清清楚楚,纖毫不遺。這是小二第一回看到女人的裸體。那些有毛的地方沒毛的地方,凸出來的地方凹進去的地方,除了最隱秘的部位由於角度的原因看不見,其餘的無限風光無不盡收眼底,一一飽覽。小二隻覺得自己像電影裡負了傷流了血的八路,喉嚨冒煙,胸膛起伏,只想喝水。除此之外,就是下頭脹痛,仿佛有岩漿要從地底下沖出來,烈焰騰空,摧枯拉朽……

  4

  晚上,小二當然跑馬了。千騎卷平岡,暢快無比,還帶有拖拉機突突突突高歌猛進的節奏。驚醒過來,看見涼席上一攤月光。窗子是長方形的幽藍,月亮前半夜沒出來,後半夜明晃晃,照見小二驚惶的臉,照見他的褲頭,褲頭是津濕的,月水如岩漿;照見他的思想,思想是混亂的,糾纏如麻團。

  第二天早上何仙姑廣播響的時候小二根本聽不到,他在複覺裡,在混亂斑斕的夢裡,在天地間的一片混沌裡。是猴子把他叫醒的。

  「老子昨晚上一晚沒合眼。」在放大一百倍的何仙姑的尖聲銳喊裡朝廠區走去時猴子跟小二說,「你媽媽的你淨講夢話,還叫起來,好像有人拿刀要殺你。」

  「沒有吧我?」小二不敢望猴子,也不敢望任何人的眼睛。

  「騙你是你養的好啵?」猴子邊走邊嚼他的包子油條三明治,說話變得很含糊。

  「猴子,猴子,」小二手裡拿了兩個包子,半天沒動,「老子有點怕,猴子。」

  「怕卵咧你,」猴子明白小二指的是什麼,鼓著腮幫子道,「又沒人曉得。」

  「太那個了猴子,」小二囁嚅道,「怕,老子有點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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