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七


  「算啦,不講啦。下回再講。」猴子一臉沮喪模樣。

  「受挫折了吧你?」小二說,「不理你吧?」

  「你何事曉得的?你媽媽的李小二,你何事曉得的?」

  猴子是個喜歡自作多情的人,這一點小二是早就看出來了的。猴子還喜歡吹牛,這一點也是小二早就看出來了的。猴子出完牆報就跟小二說,趙麗萍肯定蠻崇拜他。趙麗萍對他說,以前只曉得你把手搭個「口」字這裡看那裡看,原來你是在搞美術啊。你畫得這麼好,拜了哪個做老師嗎?猴子說,老子拜的是畢加索跟列賓。趙麗萍沒聽說過這兩位,猴子就跟她講了半個鐘頭。「她望老子那眼神啊,嘖嘖,看著看著就變了,變得老子偉大起來,她渺小下去。」猴子來了勁,口水直飆,「她肯定有點後悔,不該跟小譚師傅游馬路,應當跟老子遊。」

  猴子又道:「如果小譚師傅看見趙麗萍對老子那樣崇拜,他眼睛肯定綠得放光。其實他根本不用擔心老子,老子對趙麗萍一點意思都沒有。她漂是漂亮,但是一點氣質都沒有。老子喜歡的根本不是這種類型。老子只喜歡有氣質的女人。」

  小二聽來聽去,覺得猴子只這句話是大實話。猴子只有在阿姨手裡,才能百煉成鋼。

  3

  猴子太特別了,小二太普通了,所以小二的趣味跟猴子大不一樣。小二心裡喜歡的不是趙美人,不是田阿姨,而是徐元元。猴子在寢室裡畫畫的時候小二踱出去,來到大禮堂,看徐元元排節目。「三八」、「五一」、「七一」、「八一」、國慶、元旦、春節,宣傳隊皆要演節目,或者參加區裡同市里的匯演跟調演,所以一年四季有的是節目要排練,要走台。所以只要到大禮堂,就可以見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

  小二不能區別徐元元是化了妝漂亮些還是不化妝漂亮些。反正他覺得徐元元就是好看。笑起來,牙齒細細的,顫動的舌頭看得見。胸脯高高的,腰細屁股大。小二晚上無數回想像過徐元元沒穿衣服的模樣,洗澡的模樣,拿毛巾擦身體的模樣,然後在春夢裡跑馬,在跑馬後酣眠,在酣眠中忘卻人世的存在。

  如今只要你有電腦,只要你稍稍懂得玩一點Photoshop,你就可以輕易地把夢露的腦殼剪貼到你老婆臃腫的身體上,或者把夢露的那張最經典的玉體橫陳的照片斬掉首級,接到你老婆出差時站在某名勝古跡之下抿緊嘴唇故作矜持的頭像上。這種移花接木的小把戲實在太容易,但效果卻可以達到「你心裡想要什麼,就可以有什麼」。

  我們院子裡的大毛後來成了最早的網蟲,在互聯網泡沫最盛的二○○○年在北京辦了個商務網站,然後拿著這個網站的商業計劃書居然騙到了美帝國主義一百五十萬美金的天使基金。那年我到北京開筆會,順便到他在建國門的一幢租金都要按美金計算的豪華寫字樓去玩,聊起過去的往事種種,皆感歎時光如水,再不能爬樹上房跟街上小雜種們打架罵娘了。聊著聊著大毛抬腕看了下表,說你坐一坐,我開個董事會,個把鐘頭,你隨便翻翻書報,煙桌上有,中華的三五的愛抽哪樣抽哪樣。走到門口又轉身,把我叫到他的大班台旁坐下,點出他的IBM筆記本電腦上的一個文件夾,說,這裡頭下載了些好玩的圖片,慢慢看,比從前我們在院子裡看《婦科手冊》要有味得多。交待完了,貴為CEO的大毛這才把門帶上出去。我點開看圖軟件,調成自動播放格式,於是圖片每五秒鐘一幀一幀跳出來。原來大毛下載的皆是色情網站上的東西,百十來幅,又皆是一種類型:明星裸照。王菲的、鞏俐的、張曼玉的、蘇菲·瑪索的、莎朗·斯通的……一絲不掛,肉光亂眼。估計無不是大毛崇拜的女星。但我不是蠢人,我一看就明白這全是移花接木的,頸根部位皆有明顯的剪接痕跡,笨拙處甚至頸根上部跟下部粗細不一、明暗不一、受光面不一、皮膚質感不一。一經發現,小老弟就以軟綿綿的形式提出了不怎麼軟綿綿的抗議。

  在小二的年代,尚未有PC機問世。但小二的腦殼就是電腦,小二的腦殼裡就有Photoshop,小二無師自通地掌握了移花接木術。小二可以自由地想像徐元元沒穿衣的模樣,想像她洗澡的模樣以及拿毛巾擦身體的模樣,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因為小二跟薛軍還有猴子,偷看過急宰間的女工洗澡。這也是小二跟猴子拿兩包飛虹煙同薛軍交易的結果。

  對於小二來說,他是頭一回看到女人洗澡,七八個女工,七八個白生生的裸體,在一片水蒸氣裡肉光瀲灩,幾多神奇又幾多刺激!

  我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拿十顆太妃糖換大毛手裡的《婦科手冊》看一眼,其實就是交易。交易的結果,就是讓我們院子裡一群小王八蛋比街上別的小王八蛋更早地懂得了生理衛生知識。那時的生理衛生知識,就是色情,就是後來的CEO電腦裡臉在山西腿在北京的明星裸照,就是造成我們一群小王八蛋頭一回意識到自己是男人的性啟蒙。

  小二跟猴子一人湊了兩毛錢,像如今的AA制那樣,跑到有時候有散裝穀酒有時候沒散裝穀酒的小賣部裡買了兩包飛虹煙,然後去敲一樓的薛軍的寢室門。

  「給你啦,講話上算,帶我們去看真傢伙啊。」猴子把煙扔到薛軍的床上。藍灰色的煙盒,上頭一橋飛架如虹,橋下頭是湘江河。

  薛軍伸了個懶腰,嘴唇烏紫,說:「猴子,你書多,有不有比《苦菜花》更那個的?」

  「沒有。」猴子說,「老子的書都是世界名著。你要想看奶子老子有畫冊,都是世界名畫。」

  「屁!」薛軍說,「老子不要看世界名畫,老子要看奶子上頭掛鈴子一跳舞就叮叮噹當響個不停的。」

  「你好痞的薛軍,你越來越痞你。」小二指出。

  「屁!」薛軍說,「你不痞?你不痞你買煙給老子搞什麼?」

  「好啦好啦莫嗦啦,」猴子不耐煩的模樣,「煙都給你買來了,帶老子看真傢伙看。」

  薛軍把一包飛虹撕開前面的錫箔紙,中指一彈,跳出半根煙來,拿牙咬住,點火,然後拿指頭在臉頰上一點一點,點出許多煙圈在空氣裡飛。

  「那也要等晚上噻。」他懶洋洋如吐煙圈一樣吐出來一句話。

  於是成交了。

  天氣越來越熱,晚風從機場那邊吹過來,夾帶著一股肉聯廠才出鍋的豬潲味。許多人在湘江河裡擊打水花,喧聲濕濕的。

  七點來鐘,天還是通明透亮。小二跟猴子還有薛軍在河堤上走,赤膊,拖鞋,背心搭在肩上,吹口哨,或者沉默,或者朝天上吐一口痰。在天色黯下來之前,小二注視著從水裡上來的那些大腿同胸部。他看到維修車間的兩個青工帶著一個學徒妹子在游泳。其中一個男青工小名刁小三,那學徒妹子也是同小二一起進廠的,小名叫桃子,因為她的臉塊一年四季是彤紅的,像只熟透了的桃子。桃子說話有些嗲聲嗲氣,發育得特別充分,有披肩的長髮同高聳的胸脯,但鼻樑有點塌,嘴巴有點大。小二覺得一個妹子胸脯再高,腿上的肉再白,如果臉長得不好看,那胸脯同大腿就等於什麼都不是。所以桃子就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妹子。刁小三跟他的同伴顯是單身漢,只要是單身漢,見到不管什麼妹子,統統皆是Yes。所以他們就圍著桃子說話、笑鬧、追追打打。

  「哼,起勁啊,起勁啊。」猴子看到了,於是譏評道。

  「看見母豬都會是這樣子,這些光棍噯。」薛軍亦不乏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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