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九


  「跑馬了吧你?」猴子湊到小二耳根邊上,「老子打賭你跑了。老子聽到你床上的動靜了。」

  「你呢?」

  「你先告訴老子,老子再跟你講。」

  「老子不講。老子不曉得。老子睡著了。」

  小二上班的時候有點神思恍惚。施技師叫他拿一千毫升的量杯加五杯酒精在攪拌鍋裡,他加了三杯後問劉大姐:「這是第幾杯了我?」

  正在看PH試紙顏色的五八年的郭蘭英斜斜瞟他一眼:「你問我,我問哪個?」

  「這是第幾杯了我?」小二又問王胖子師傅。

  「你自己沒記數噯,問我?」王胖子師傅剛剛把恒溫乾燥箱移了個位置,正打算坐到窗子上抽南桔煙。

  施技師從外頭進來,聽到小二說話,臉跌了下來:「開不得玩笑的啊我告訴你,多加少加都不行的啊我告訴你。五千毫升,五千!」伸出只手掌在空氣裡抓了抓。

  小二眼睛朝上翻了半天:「好像……好像……」很高的額頭上汗粒出來了。

  「沒有好像!是多少就是多少!」施技師拿南京腔訓道,「這是製藥,不是做饅頭,多放少放點灰面沒關係。什麼記性!」

  那鍋試製中的藥液就這樣被小二的「什麼記性」廢了。因為施技師說了,這是製藥,不是做饅頭,「開不得玩笑的」。酒精已倒入鍋裡,並被攪勻,無法提出計量。施技師雖然愛找賀技師尋釁,一心要拿扳手敲他油光水滑的後腦殼,雖然凡事一不順心回去就扇南京驢子的耳刮子,把她一副白淨的江南女人的臉扇得五顏六色,但他對製藥這樁事還是看得蠻嚴肅的,他經常跟小二說,他是個從小就有事業心的人,不容許自己隨便犯錯誤的人。於是這個有事業心並且不容許隨便犯錯誤的人就把那鍋藥液報廢了。

  「無法計算損失,一切工序都要從頭來過!」施技師說,目光像那天追打賀技師時一樣兇狠。

  施技師非常後悔,這樣的事情沒有親歷親為。哪怕交給五八年的郭蘭英,也不至於鑄此大錯。他現在正在試製一種新藥,怕洩露出去,尤其不可讓賀技師曉得,所以連藥物名稱都不告訴小二他們,只讓他們按他的吩咐做事。而且他的想法是成果一定要出在賀技師之先,因為賀技師另立門戶之後研製血清,據說已有了眉目。

  那幾天裡,小二上班一直精神恍惚,眼前飄過的皆是豔光肉影。小二的正常的生活被薛軍帶著看了一回「真傢伙」,攪得如那鍋不曉得放了多少酒精的藥液一樣,也要報廢了。

  小二在貼著白瓷磚的池子邊上清洗玻璃器皿,一手拿著個毛刷,毛刷上蘸了洗衣粉,在一隻燒瓶的內膽裡來來回回地刷,動作遲緩,目光渙散,如得了老年癡呆症。五八年的郭蘭英對王胖子說,這小傢伙是走多了夜路碰見了鬼吧?

  那幾天的晚上皆有月亮,月水盈盈在床,小二到半夜就醒來,睜著眼,半天不眨。他睡不著了。他感覺到青春在身體裡的騷動,如遠處湘江河水拍打堤岸,一陣又一陣。單身樓很靜,四處有鼾聲跟牆角的蟲聲。

  小二發現,他醒來的時候,猴子也是醒來的。

  第五章 斷送

  因為一鍋試製過程已進入倒計時程序的藥液被不知加了多少酒精而遭廢棄,一切要從頭開始,嚴重地影響了抓革命促生產,小二又被幫教會幫教了一次。像所有的幫教會那樣,人們七嘴八舌,萬炮齊轟,手執鋼鞭將你打,嚴厲裡帶著慈祥,威嚇裡帶著善意,兇惡裡帶著柔腸,讓你羞愧得涕淚滂沱,覺今是而昨非,覺同志們對而自己錯,覺從前是羊腸險道而未來是光明坦途,於是深刻檢討,晾曬靈魂,信誓旦旦,改過自新。

  「原因,原因,在靈魂深處找原因跟我!」武支書青筋大手拍著他坐的一條板凳說。

  團支書小關一邊在臉上擠膿皰,一邊陰陰地說:「我個人認為,這樣的事,不一定是粗枝大葉造成的,背後一定藏得有更深刻的內容。我們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辯證法告訴我們,任何事情都不會孤立地發生。難道階級敵人不會通過我們一些思想後進立場模糊的同志的手來從事破壞嗎?難道揪出一個蘇福生天下就太平了嗎?難道不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的蘇福生嗎?『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啊同志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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