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花非花 | 上頁 下頁


  不一會兒就響起了下課鈴。球坪裡便傳過來一陣一陣的哄鬧。章建軍從窗子裡望過去,看見代課老師劉虹,穿著那件鮮紅的腈綸毛衣和男女學生一起玩排球;不住「呵呵」地極快活地叫著。有一個球蹦到圍牆外邊去了,她竟笑得彎下腰去,整個的身體火紅地搖晃著。

  然而她斷乎不會曉得,這同時有三個人的目光,正遠遠注視著自己。

  即章建軍,周其松,和辦公樓上的鄒汝榮。

  校長室的隔壁即鄒汝榮的辦公地方,總是四處擦得泛亮。伴檔案櫃放的有一張洗臉架。架上洗臉盆子裡,倒扣著七八隻被她無事消閒時擦得極其乾淨的搪瓷茶缸。她平素大約總是忙,抑或是閑。鼻子頗塌的臉上也大約總是十二分的莊嚴和自信和傲慢。而且說起話來又總是「你看呢——」一味地拖長那嗡嗡的尾音。這尾音的拖長,是足以使一個小人物,充分感到自己的卑微猥瑣的。

  然而她也有過說話不拖尾音而且口吃的時候。譬如有一天,在她的辦公室裡,就坐了這麼一位四十好幾的男人。眉毛極粗;又將半截煙頭擲到地上用力去踩,——自然是皮鞋。就這個大員似的男人,便讓鄒汝榮說起話來變得口吃了。

  「好,好……久,沒來,來……呐!」她說,同時嘿嘿地笑。又將那極乾淨的搪瓷茶缸泡了一杯茶——自然是抓了一大撮茶葉的——捧到這粗眉毛的蒲扇般的手掌上。

  然而粗眉毛並不望她,也並不噓噓地吹開那漾滿杯口的茶葉;兀自放開喉嚨,道:「我的崽,犯了什麼王法,要天天留他的校?!」

  「這這個嘛,啊,啊,這這個……嘛……」鄒汝榮說不出什麼理論來時,倒也心生了脫殼之計。「這樣子吧,我把班主任找來,你你們們談吧。」

  不大一會兒就領了李適夷老師進來了。「班主任沒找到,找找了一個任課老師來了。」然而立即渾身一抖。因為粗眉毛聲如洪鐘發話了。「我才不管什麼班主任什麼任課教師咧,」他說,放下茶杯,「我只要問個明白,犯什麼王法要天天留他的校?!」

  李適夷老師於是說話了:「王春保嘛,確確實實是蠻調皮。他昨天上我的課的時候,簡直……」

  「我不要聽了。我都曉得。我只要問個明白,你們天天留他的校,哪個來給我做飯吃呐?啊,哪個?!」

  然後粗眉毛又踩滅半截香煙,衝衝地走了。門於是呼地一響。

  「有其父,必有……」李適夷老師攤了攤兩隻精瘦的手。闊大衣袖便魏晉風度地晃了晃。

  「王隊長,還是當年那股子精神啊。」鄒汝榮茫茫然地低語。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憤憤起來,「怪不得他老婆要找他離婚羅。怪不得!」

  「有其父,……」李適夷老師依舊攤著手。

  這王春保的父親,原來在這個學校裡任過工宣隊長。說話從來便是一律地放開喉嚨。即便問你一句「吃過飯沒有?」也不免要嚇你一跳。有一回剛剛落過一場大雨,他忽而興發,緊急集合了全校老師到操坪裡去,然後陡然發了一聲喊:

  「臥倒!」

  便一律地都趴到那積水的地上了。

  有一個女老師因此小產了。

  想起來這些事情,李適夷老師於是得了傷寒症似的渾身抖索地認認真真生起氣來。生誰的氣呢?卻也並不十分明白。

  他正要退出辦公室去,校長曾懿民進來了。他便讓李老師去把代課老師劉虹找來一下。

  「有事?」

  「有事。」校長的臉,總不見得有白皙起來的指望。

  這時候又進來了兩個學生家長,即前天宣佈記過一次的那個學生的父母親。完全一副老實巴焦灼意味;遞了煙給校長老曾,然後尷尷尬尬地說話:

  「我們那崽,不爭氣的崽,我們那……」

  結結巴巴說了小半天,方才把意思講明白。意思是他們的崽記了過,其實是背了冤枉的。因為把個「化」字寫成老鼠形狀,完全是無意識所為,並不存得有污蔑張化德老師的陰謀。話說到最後,則是懇請學校取消處分。「我們已經,啊,啊,罵過他兩夜了……要是記在檔案裡面,啊,啊……」

  「不行呐!」曾懿民校長,掌握原則,並不通融,「把老師的名字醜化,還否認事實,頂撞老師,所有的學生都這個樣子,這學校還辦得下去嗎?」

  「啊,啊,記在檔案裡,會影響他一輩子啊。」那做父母的,恭恭敬敬坐得筆直,而且把手放在膝上,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呀,我們辦事若是循私情,怎麼可以搞得好工作呢?」校長說。

  「學校要有學校的威信。」鄒汝榮在一旁插進嘴來,「黨支部研究過了的,反復。」

  終於將這滿臉悲哀的父母,打發走了。

  「平時不好好管教,出了問題就來找學校。我原來當教導主任的那個學校,也是這樣子。——可見是普遍現象!」

  「校長,你找我?」門口傳來清脆如銅鈴的聲音。

  「啊,小劉老師,請坐。找你來談一談。」

  劉虹於是坐了下來,胸脯飽滿地起伏著。她剛剛在球坪裡和幾個男生一起玩排球去來。

  曾懿民校長遞過一杯熱茶來時,將劉虹迅速地打量了一番。

  「你代了兩個學期的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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