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花非花 | 上頁 下頁


  薛主任先是總結了近階段學校裡各方面的情況,又安排了下一段的例如評比優秀課外讀書小組等等工作,然後便宣佈獎懲。受到褒獎的是胥樹良老師的135班。決定記集體功一次,特授流動紅旗一面。此外還加操行分每人平均十分。然後便號召,「鼓掌!」於是鼓掌。「不齊,再鼓!」於是再鼓。然後是,「現在,請鄒汝榮同志,宣讀處分通知書!」

  在忽然凝結的一片靜穆、焦灼和等待中,鄒汝榮從那些首腦的身後走了出來。因為她太矮,電工小劉急忙攏去幫忙把麥克風的活動支杆縮短了一尺。做學生的心情便越加惶恐。只聽她念的所處罰的對象,原來是211班的一個男生。理由是,「他竟然——,多次——,頂撞老師!還把——,老師的名字醜化成——,老鼠的形象——!……」

  全場鴉雀無聲。極好的太陽。雲淡淡的,柔柔的,舒卷得萬分自在。而且天又藍。

  「……宣佈,記過——,一次!」

  章建軍老師站在後面,聽到此處,便低低地咕噥了一句「Sheerfantasy!」(活見鬼)。一邊的馬子清老師卻並不作聲;摸著下頦,顯出沉思的樣子來,而且冷靜裡分明透了嚴峻。

  解散後,薛主任便叫138班的班主任把調皮大王王春保點到教導處去談話。這王春保,因為搗蛋,還因為偷盜,是常常要被留校和叫到教導處去受訓斥的。故而也就造就了一派眼睛望天、對一切都不在乎的神氣,甩著膀子跟在薛主任後頭蕩蕩地走。胥樹良老師這時則找了趙麗麗到辦公室裡做思想工作。

  「你啊……」他說,聲音和心情一樣,沉沉地。

  然而趙麗麗絞著衣角,任什麼話也一句不說。而這一天放學之後找劉強談話,劉強竟也是同樣態度。他們在對付老師的詰問這一點上,似乎業已達成攻守同盟了。

  「唉唉,」胥老師有幾分悲哀地想,「發展到了如此危險的境地,我竟幾乎沒有覺察到咧……」

  他手裡捏著劉強規規矩矩從《為了忘卻的紀念》課文中抄下的,贈給趙麗麗的那首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他痛心疾首。

  這天下午第一節課後,在禮堂邊的音樂室裡,開了一個小型茶話會,歡送原史地教研組組長程楚橋老師榮調某民主黨本市委員會工作。他的某民主黨黨齡已屆滿三十了。凡二三節課沒有課的老師,便都來參加。氣氛正跟茶一樣的釅。

  「怎麼說呢?……」會開到一半,程楚橋老師便很有了感慨地說,「執教三十多年來,雖然照說也算盡了一點綿薄魯鈍之力,實則談不上為教育事業和振興我中華做了什麼貢獻,細思起來,這或許是我畢生最大的遺憾吧……」

  聲音忽然就哽咽了。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本必須要說的好多好多話,便忽而凝結到這樣一句古訓上來。因為再要說下去,恐怕一定會掩涕不止了。

  於是大家便都唏噓、都慨系、都遺憾。

  這程楚橋老師除了打過右派,文革中還險乎坐了牢。他老婆也正是在那風雨驚怖中溘然長逝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想他這一輩子,也是十二分的坎坷多舛了。

  校長曾懿民,為了鑿破這凝凍的鬱悶氛圍,便少見地打了兩個哈哈,大聲道:「我這個學物理的,今日倒要來即光賦一首詩,表表歡送之意。見笑啊。」

  叭叭地吸了幾口煙,略待銅黑的臉上有了通悟的樣子,於是即席賦了四句詩,號稱七絕。首句是「敲鑼打鼓送程公」。立即叫章建軍老師將口中的一顆橄欖笑落了。氣氛便為之一改。

  「吃呀,吃呀!」李適夷老師振作了食欲,就抓過來一把糖果,丟了一顆在口裡,餘剩則趁人不備將它悄悄抖進了闊大衣服的口袋中。

  有兩個史地組的青年女教師,不忙著吃東西,倒急急地開了腔,歷數老程老師是如何樣誨人不倦,幫助及關心她們學習、工作和生活的。自然有許多往事的回顧。聽來的確也是很動人的。

  老程老師連連搖手,「罷,罷,莫提它了,莫……」眼睛立即泛了紅。

  然而鄒汝榮卻沒來參加歡送會。她本是照例熱愛開會的。——怕是不好意思!因為她整過三回程楚橋的材料,固然是秉承了上頭的意思。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檔案櫃上的掛鐘,嘀嗒嘀嗒響得好清寂。

  後來數學老師馬子清,從人品從道德,評價了程楚橋老師的半生經歷。固然話多說得不無詼諧,別情卻也溢於言表。他的思維和語言極清晰明瞭,情緒又善於感染別人,故而他說話時,連李適夷老師也忘了兀自低頭吃蛋糕。年輕氣盛而且睥睨一切的章建軍,從馬子清的言語中,分明聽出他這人的不凡之處來了。自是對他又有了額外的注意。他只曉得上個學期,學校領導改選時民意投票,馬老師的票數最高。之後風傳他會出任校長。之後又風傳教育局長找他談話時他卻將此任婉言地謝絕了。什麼緣由呢?總之,是一個謎。正如同他這人的深邃和魅力是一個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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