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花非花 | 上頁 下頁


  組長張化德走進辦公室來。他今日似乎詼諧了幾分。

  「早啊,組長。」點過頭之後,統又伏在桌上去,匆匆地抄。

  這張化德固然有些恃才放曠,卻也究竟是一個好人。在教學上常常幫那些並不曾受過正規師範教育的青年老師的忙。訓詁能力又極強,在市裡頭教育界,是頗有幾分名氣的。他曾經因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某《詩經》譯注權威將《碩鼠》裡的「三歲貫女」譯成白話「三年來我養活你」,而寫了一篇《論古詩文中的「三」》,論證這一個「三」,多用作虛數。故而「三歲貫女」,則應當譯做「多年來我養活你」。專論發表不久便收到那某權威的信,稱道他的治學,是如何如何樣的謹嚴。那封信便和存摺放在一個地方。唯有對代課老師劉虹,他很有一些鄙夷。竊以為她那一套方式方法,簡直是誤入子弟。而且,成何體統,下了課,她竟還跟女學生一起跳繩踢毽子咧。「貓彈鬼跳,簡直。」他想,很生氣。

  不一會兒劉虹也進來了。然而她並不去抄教案。

  「讓他們檢查好了。我的教案全備在課本上了。要怎麼查就怎麼查。——形式主義。」她說,其音朗朗如鐘磬。因為早晨跑了步,臉色便額外地豔若桃花。她站到窗口旁,望遠遠的天,望遠遠的雲,寧靜而且端莊。

  似乎聽見癲子的聲音飄了過來,但旋即又消失了。

  校門口,那些忘了佩戴校徽的學生,在外面排了一列。薛主任和鄒汝榮站在大門的兩邊。鄒汝榮挨個地問:「哪個年級的?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同時把可憐巴巴的回答一一記在本子上。因為這是要公佈的,假使有了三次的話。135班的劉強和趙麗麗,也忘了佩戴校徽被攔在門外了。他們住在同一棟居民樓。偷偷地看過兩回電影。又時常結伴上學。一路說很多語不及義的話。在心裡頭吃吃地笑。

  他們喜歡在一起玩。

  校長也來了。他身坯偉岸,故而站在校門口是頗有一些威儀的。對不佩戴校徽的學生的名字進行登記,這是沿用了他的前任訂下的老例。他的前任李校長,解放初期在某縣公安局工作過相當長的一個歷史階段。因此他喜歡反剪著手,在那些勾著腦殼站在校門外頭的學生面前踱來踱去,目光警惕,而且嚴厲,而且尖銳。

  學生中沒一個敢跟這目光對視。

  新任校長曾懿民,雖然並不如此厲害,但是規矩還是要繼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三

  玻璃在晨光裡小心小心地泛亮。

  135班教室裡,傍窗的一個男生,在背誦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的齊整而規矩的朗讀聲中,叭地沿口角滴落了一絲涎水,便趴在桌上睡去了。晨光鑽進了他那蓬蓬松松的頭髮。

  早自習在這城市的許多學校,業已試行取消了。然而這所中學卻反倒把先前規定的半個鐘頭早自習,延長到了四十五分鐘。這等於說是額外地加了一節課。又早,六點半就開始了。故而難免有學生要打瞌睡的。學校裡的意思是,既然我們的高考率在全市比較的低,那麼如今便一定要整頓,一定要嚴嚴地抓——要笨鳥先飛。如此方能後來居上。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預備——起!」班長兼語文課代表易卉,是極聽話負責的一個女孩子,成績又門門在九十分以上。她站在講臺上,小先生似的,帶全班同學背誦古文。一遍複一遍。

  胥老師走近那個臨窗打瞌睡的學生,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

  「昨天晚上沒休息好?」

  「啊……不,不咧……」那學生惶亂地揉著眼睛,同時惶亂地抓起書來,「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似與游者相樂……」

  胥老師便坐到講臺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這些認認真真背書的學生;而且間或吭吭地咳嗽。易卉的媽媽的單方,其實服過了十好幾副,然而並不見效。他感覺到渾身似乎有些發燒,心裡也頗難受,臉好象有點浮腫。

  但他一望到易卉,似乎就象服了藥似的好過多了。這女孩子,很懂事。他教過的每一班,都發現和培養過這樣的班幹部。這實在是他最滿意最快慰的事情了。

  同時又望瞭望後排的劉強和趙麗麗。據易卉和其他班幹部反映,他們總是一同上學一同回家;還遞紙條,還互相送筆記本。胥老師想,這是很危險的;要防微杜漸。準備今天分別找他們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下第二節課時,陽光燦爛得好。沒有風,故而橡膠的臭味也就全然聞它不到。大操坪裡蟻散著學生們。因為馬上就要做廣播體操了。司令台旁邊那棵泡桐樹上,高音喇叭正雄赳赳地播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電工小劉,去年調到這學校來時,每每在做廣播體操前五分鐘空檔裡,放《拉茲之歌》。有時還放《四季歌》。後來便吃了學校裡的批評。「怎麼可以的?這都是些中學生呐——青少年!」故而從此便只一味地放《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了。這總沒有話說了吧,他想。然後再放第四套廣播體操音樂,轟轟烈烈。

  然而今日放完了兩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卻不見司令臺上體育老師周其松孔武有力地站在那裡。取而代之,卻是站著校長教導主任們。從那個個臉上的嚴肅神色推斷,學生們便揣測,一定又要處罰人了!

  果然。不一會兒校長曾懿民便站在麥克風前,用他那十分沉穩而且拖長的聲音說:

  「今天,我們利用做廣播操的時間,宣佈幾項事情。」轉過身對薛主任說,「你來講吧。——現在,就由薛主任,來宣佈。」

  台下立即將種種揣想埋在安靜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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