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大號叫人民 | 上頁 下頁
薛細妹


  吃罷夜飯,一樓的老薛來敲門。鴨舌帽下,細眼睛眯縫著謙卑的笑意。"要麻煩你來何老師,"手在他二女兒肩上拍了拍,"我這妹子就是語文成績不好,尤其作文拖後腿。要高考了,拜託請你抽點空,幫她指點指點。"

  老薛有兩個女,大的叫大妹,細的叫細妹。大妹高考落第,在家裡呆了一年,如今幫人站櫃臺。輪到細妹又要高考,老薛便有點急。這事有關面子,總不能兩個妹子皆沾不上大學

  的邊。你看二樓三樓的細伢崽幾多有出息,清的清華,複的復旦。細妹你總要跟老子掙口氣!細妹遂一臉無辜模樣,抱幾本書,又腦殼低著,青春的黑髮油光閃亮。

  "老師橫直講我作文跑題。"她紅紅著臉道,"又講我語法不好,古文也不好。老師還講我的成績總分,就是叫語文拖的後腿。"

  我說莫急莫急,一樣樣的來。先跟你講語法,然後講古文。又說作文這東西不是可以一下子突擊的,我幫你選幾篇範文,你慢慢體會人家是如何寫得那麼有章法。

  那一個多月裡,每天晚上,細妹就上樓來找我輔導。老實說,我感覺得她同大妹一樣,不是讀書的料。昨天講過的,今天就忘掉。本來天真活潑一個妹子,書一端上手,神情就木了。我歎口氣,心想我亦是在做無用功。又想,人生道路千百條,何必非得朝讀書一條道上趕。許多人的精彩,原本可以開放在這裡那裡的。

  這是十年前的事。至於後來的結果,不說亦可知。老薛有些日子有點氣急敗壞,張口就罵細妹。搞得細妹雙淚漣漣。老薛要細妹再複讀一年。細妹不肯。細妹說,你硬要逼我,我不如去死!老薛的堂客張大姐就說算啦,我們做工的人家,不出大學生也未見得那麼醜。細妹,我退休了,你來頂我的職!細妹嗚嗚地哭道,我不讀書,也不做工。"那你搞麼子,?"老薛氣得頸根冒筋。細妹道,"我要去學唱歌,我要當楊鈺瑩。"

  細妹肯定當不成楊鈺瑩,因她嗓子雖薄亮,卻是一點樂感亦沒有。學了一陣,把錢花得讓老薛心痛肉痛,長進卻一點沒有。"算啦算啦",她自己亦是這樣的泄了氣。

  過了些日子,大妹找了個男朋友,是開的士的,人高馬大,英氣勃勃。大妹下了班,就坐在夏利車上陪男朋友打街。男朋友一個月賺得四五千,經常大包小包的朝薛家提東西。鄰居們說咦呀老薛,你郎崽不錯來,蠻孝順來。老薛臉上才看得見笑容。遂走到門外走廊上,跟張三李四扯談,煙灰一頓亂彈。

  細妹不願讀書,又當楊鈺瑩不成,遂整天悶悶不樂,閑在家裡,大白天亦是蒙頭困覺。只聽得老薛吼,死樣子,我看你吃爺娘一世!又聽得張大姐說吼麼子吼,人家心裡不舒服,你莫逼她。有人介紹細妹去飯店當迎賓小姐。細妹說不去不去不去。又有人介紹到什麼公司坐前臺,細妹說不去不去不去。說著又縮到被窩裡,把自己睡得兩眼似魚泡。

  眼看著大妹結了婚,事情辦得蠻熱鬧。鄰居家家戶戶送了紅袋子包的喜糖。老薛覺得大妹好歹跟自己掙了點顏面。只細妹不懂事,不爭氣;豆腐掉在灰裡頭,打又打不得,拍又拍不得。想起煩心。

  不久細妹到同學家參加生日宴,認識了一個後生崽。那後生崽後來便成了她的老公。後生崽頭回到老薛家來,鄰居們就說,細妹比大妹長得好,怎麼找個男朋友卻比大妹的差這麼多?又矮,又粗,還一口的暴牙。老薛同張大姐雖第一眼覷過去對暴牙很不感冒,但暴牙那天是送老薛一塊表,送張大姐一副金耳環。又請老薛全家去了海鮮樓。點的海鮮,老薛同張大姐皆不認得。暴牙遂耐煩解釋,這是石斑魚,這是龍蝦,這是膏蟹。結帳時暴牙從口袋裡掏出好厚一遝百元大鈔來,叫老薛覺得很是過意不去。"唉唉唉,你簡直,太,太那個了!"後生崽謙虛一笑,"伯父伯母,不成敬意呵,承你們瞧得起呵。"轉頭又叫,"哎,小姐,果盤呢?果盤!"

  老薛把那餐海鮮的場面說給張三李四聽,免不了又渲染了一番。張三李四說咦呀老薛,你招了這樣的郎崽,以後日子會蠻好過來。老薛就說我家細妹噯,也是癡人有癡福咧。

  接下來的事就更是叫老薛面子有光彩。暴牙原是搞裝修的,叫來一幫民工,把老薛家鋪了花花綠綠的地板磚,又刷牆壁,裝門套,還做了封閉式陽臺,老薛家遂煥然一新。搞得那一晌,鄰居們翻來覆去地說,生崽還不如生女來。又說生女會讀書有麼子用,還不如找個如意郎崽來。

  我後來搬了家。只聞說細妹同暴牙結了婚。暴牙亦不要細妹做事,只幫著他收賬。把個細妹養得白白胖胖的。又聞說老薛經常以批評的口氣表揚兩個妹子。比方道,"這麼大的人,也不曉得持家,一天到晚在飯館裡吃!"

  早兩天我從侯家塘過身,特地下車去看從前的鄰居。遠遠地見到街心花園裡坐了細妹,抱著個細伢崽在看婆婆姥姥跳扇子舞。迎面老薛又走攏來,見到我極高興,遂站到樹下扯談。我問他細妹回來了?他遲疑片刻,臉陰下來,"她噯,快點莫提。"我問何解。他告訴我原來細妹離了婚,住回到娘家來了。"她離婚噯,說起來話長,我也不想說。"老薛皺起眉頭,"但是你一個這麼大的人,總不能麼子事都不做,成天吃父母的吧?你看我的手,勞動人民噯!你看她的手,白得跟資產階級樣的!我還講不得她,一講她就沖氣,說要去死。要死你就死噻,河裡又沒蓋蓋咧!"老薛說罷朝街心花園那邊望去,夕陽斜照在細妹臉上,那臉上正是一片六點鐘的迷茫同庸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