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只要你過得比我好 | 上頁 下頁
十八


  劉總不望我了,而是對何強說:「今天你到黃泥街那個工地上去。江哥在那裡。」

  「江哥不會去。」何強關了手機回答說,「江哥才打電話給我說,他現在有點急事會湘潭,下午再跟我聯繫。」

  「你打這個狗雜種的叩機,」劉總說,兩隻眼睛瞪得牛卵樣的。

  「你說我找他。」

  何強沒用手機打,而是走過去打辦公室的電話,這是他要留著手機給濤濤回機。何強撥通了江哥的手機,可是電話裡卻飄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對不起,用戶沒開機。」何強偏過頭來看著劉總說:「江哥把手機關了。」

  「這個雜種,肯定是被拖去打『三打哈」了。」劉總說,又開始罵髒話,「他除了日女人和打『三打哈』,還有卵的個急事!我還不熟悉他?這個雜種,只曉得玩和日女人。」

  何強的手機響了,何強放到嘴邊「喂」了聲,忙把手機遞到我手上。我舉起手機放到耳旁,邊「喂」了聲,然後說:「濤濤你好。」

  濤濤說,「你好。你有什麼事?我現在馬上要有事去?」

  「我前天晚上同你打了六個叩機,你怎麼不回話?」我急著問她。

  「我當時在卡拉OK廳,不想回話。」她很輕漫地回答我說。

  「我是不是很討你厭?」我又說了句,「我在你面前一點也找不到自己。」

  「莫這樣說,張軍。你是個好男人,我不是好女人。」她強調說,「我是說真話。」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我也不曉得。」她說,歎口氣,「你沒別的事,我就要放電話了,我有事去。」

  我把手機遞給何強時,何強瞥著我,他當然把我所講的話都聽到耳朵裡去了。他見我一張臉灰暗得難看就說:「我等下跟你說吧。」

  劉總也瞥我一眼,「你上午還是去黃泥街看下罷?」他對何強說。

  我們走了出來,何強跨上摩托車,將摩托車啟動了,我也跨到摩托車後椅上。「不要理她了。」何強很堅決的形容對我開口道,「她有什麼了不起?」摩托車駛上大街時,他又替我不平說:「女人都很賤,你越愛她她越俏得鬼樣的!你對她一百個無所謂,她反倒像一條母狗樣地跟著你跑。你對女人太好了,她反而看輕你。你不要跟她打叩機了,隨她去!」

  「我要跟人學會冷酷看看。」我一臉的煩惱,感到自己身體都變得很虛了一樣。

  「你要隨緣,緣分去了,你是想抓都抓不住的。」他很大的聲音說,以為我的耳朵也跟他的那只爛耳朵一樣不那麼靈敏。「一個人要活得有貴氣!你要明白這點。」

  我看不出何強身上有什麼貴氣,就一笑,覺得他是說癡話。

  「你笑什麼?」

  「不笑什麼,」我本來想嘲笑他幾句,但又把跑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摩托車駛到黃泥街,我們下了摩托車。旁邊有處冰櫃,一個姑娘坐在那兒,頭上一把很大的花塑料桑我口很幹,便問何強吃不吃冰淇淋。何強說他不吃。我說那我吃,我口很幹。何強瞥我一眼,忙著去處理一些事情。我卻站在冰櫃前吃冰淇淋,吃了一支又一支。我看著街上的行人,我想我這一世難道就是這樣混?

  我跟著何強東奔西跑,這算什麼?他倒是有摩托車騎,手裡還拎著大哥大,我就跟他的跟班一樣,跟著他,這有什麼意思?我承認何強很夠朋友,但這又能說明什麼?他根本就沒法改變我。何強走了出來,要我進去。我回過頭來說我想回去,「我腦殼是暈的。」

  我解釋我的動機說。

  九月裡的一個星期五,公司裡發薪水。我早就盼著發工資了,我把我從銀行裡取出來的兩千元錢一部分用了,大部分輸在牌桌上了。還在一個星期前,我口袋裡就差不多空了,就想著發工資什麼的。在外面混,比在單位上開支大得多,煙不能抽得太差了,一是你抽的煙差,對方瞧你不起,其次你也不想丟這個臉。我從前是抽二塊九一包的長沙煙,自從進了這家公司,我每天抽的都是四塊五一包的白沙煙。何強和江哥抽煙不用自己掏錢,公司裡每個月可以報銷四條萬寶路,四條煙足夠煙癮不是很大的何強抽。

  我是公司裡的小打工崽,用長沙土話說就是「提草鞋的」,當然用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我想我的工資可能會長到六百,也有可能長到八百吧,不然就太沒幹勁了。

  這天上午,我九點鐘就趕到了公司裡,自然是搭公共汽車又走了一截路來的。公司裡當時還沒一個人,我在公司門口站了會,才有另一個比我早來兩個月的二十剛出頭的青年騎著單車很快活的樣子趕來。「今天你來得這麼早呀?」他說,對我友好地一笑。這是個腦子很活的青年。他鎖好單車,走過來遞一支皺巴巴的白沙煙給我。「今天發薪水。」

  「你怎麼記性這麼好?」我這麼問他。

  他說:「我早就沒錢用了。昨天晚上打麻將,我輸得溜光的了。」

  「你在公司裡拿好多錢一個月?」我裝做很隨便地問他。

  「第一個月拿四百,第二個月起開始拿六百。六百元經得我幾用?」

  「錢多多用,錢少少用。」

  我們說話的時候,何強來了。他停下摩托車,摘下頭盔,笑嘻嘻地看著我,「你今天來得早呀。」他說,「平時你是沒有十點鐘不來的。」

  「你這就是講鬼話。」我指出說,「只是這兩天來得晚了點,今天我不是最早來?」

  我們說話的時候,又來了幾個人,大家嘻嘻哈哈地說了氣有味的話,接著就步入辦公室去假裝各忙各的。其實沒人忙,今天大家都是來拿薪水的,我們都不是有錢人,當然都記得發薪水是哪一天,而且有的人也像我一樣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但是劉總的姨妹——那個公司裡的出納,遲遲沒有露面,直到十一點都過了,她才坐著江哥的桑塔納駛來。她手上提著一個包,裡面自然是裝著我們的薪水。她一下車就匆匆走進了財會室,一些等不及了的人就跟著湧了進去。我沒急著擠進去,我的那點工資還不能讓我這麼理直氣壯。我跟穿得很瀟灑的江哥說著話。江哥今天穿一件金利來藍條紋襯衣,系一根很精美的領帶,下身一條料子極好且筆挺的西褲,腳上自然是鋥亮的黑皮鞋。

  「江哥,看來看去,還只有你最瀟灑。」我說。

  江哥睃我一眼,「你也瀟灑。」他說,「一個人自由自在最瀟灑。」

  「江哥,我不是恭維你,你左看右看都只是個三十幾歲的人。

  你沒有四十歲吧?」

  「四十四了,」江哥說。

  「你是吃了什麼藥而不出老?」

  「老鼠藥。」江哥笑笑。

  何強領了工資走到我面前,「你去領薪水,」他說,「去羅,沒有幾個人了。」

  我一笑,轉身走進了財會室。財會室裡還有兩個人,他們正站在桌前數錢,他們手上拿著的是五十元或十元一疊的舊票子。桌上擺著一個十六開本的工資冊,我走了過去,眼光當然就落在工資表上,工資表的上方用碳素墨水寫著帶點隸書寫的「一九九四年九月份工資造表」,下面是兩串人名,公司成員的名字全在這頁紙上,第一個名字是江哥,第二個是何強……我排在第二排人名的最後一個,工資數額那一欄寫著:「400元」。我臉噗地一紅,我只能是這樣說,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臉紅到了耳根。我是這份名冊上薪水最低的,我只能和那個負責燒茶水的公司職員——一個某單位退休後來公司裡打工的老頭比,他也是四百元。這個一天到晚很開心,時而還唱幾句花鼓戲的老頭的名字立在我上面,也寫著「400元」。

  「你簽名。」劉總的姨妹把鋼筆遞到我面前說。

  我紅著臉簽了名。我簽名的時候不但表情不自然,手也很僵硬。我相信我的羞怯被劉總的姨妹和那兩個數工資的青年捕捉到了。劉總的姨妹從抽屜裡拿出四百元遞到我手上時,用那種我講不出味道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數一下。」她冷淡地說。

  我沒有數,我的自尊心不准我在他們面前數這疊十元一張的舊幣。我將她遞來的人民幣放進褲口袋,立即轉身邁了出來。我腦海裡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就是他媽的下海?這連腳背都沒有打濕!我簡直是一臉仇恨地走到何強面前,何強當然知道我的工資是多少,他的眼睛不是白長在臉上的儘管兩眼間的距離很開。他的工資數額欄裡寫著:「1200元」,他當然會留心我的薪水是多少。我畢竟是他介紹進來做事的朋友,而且還是他很好的大學同學。「我請你去吃飯?」他用那種狗屎樣臭烘烘的同情和過意不去的目光盯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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