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只要你過得比我好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我會要這種臭烘烘的同情嗎?我感到我就像一條打架打輸的狗一樣被他同情著。早兩年的夏天,我們去水陸洲游泳,我和他見兩條狗在旱地上打架,他就是這種眼神瞧那條打敗了而跑開的狗的。「不,」我請他的同情見他媽的鬼說,「我中午回去吃飯。」

  「你回去做什麼?」他繼續用這種目光瞧著我。

  這種眼光瞧得我很難受,「我家裡還有事,」我撒了個謊,「中午我舅舅會來。」

  第二天我在家裡睡了整整一天,沒有任何藉口和理由地睡著,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入睡。我哪裡都不想去,我也沒有他媽的地方可去。晚上看電視一直看到每個電視臺都打出「再見」的字體,才關掉電視機又睡覺。次日我同樣是與睡眠為伍,整個白天都是醒醒睡睡,晚上又是兩片目光落在電視機上,看那些一件事情拉得很長很長且拖得你很有脾氣的電視劇,直到「再見」。我如此這般地過了幾天,心裡覺得這個世界太拒絕我了。一天晚上,我打開電視機,首先是看湖南有線台的一個臺灣肥皂電視劇,覺得這個電視劇太牛胯裡馬胯裡地亂扯了,就氣憤地換了台。我換的是長沙電視臺,長沙電視臺上打出的一則廣告卻喚起了我的興趣,甚至又燃起了我的什麼鬼希望。這則電視廣告是這樣的:皇后大酒店即將開業在面臨開業之即,皇后大酒店敬告長沙的廣大朋友誠聘三名部門經理和十名服務小姐。招聘部門經理條件如下:

  一、凡具有大專學歷以上文憑,執本市戶口,具有獨當一面的工作經驗在兩年以上的男性均可應聘。

  二、年齡三十五歲以下……

  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一個饑渴的男人在茫茫沙漠上走啊走終於看見了一片綠洲。我大學本科畢業,三十五歲以下,男性……我決定去試試,說不定運氣很不經意地就來了。我躺在床上,睜著兩隻興奮的然而又很疲憊的眼睛,久久地想像著我將面臨的招聘。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運氣要來了。也許運氣要來了,我對自己說。我索性爬起床,從抽屜裡尋出一枚五分的看上去很新的硬幣,我虔誠地把它捧在手上,坐到了窗前。桌上的鬧鐘指著子夜一點,世界那麼寂靜,只有遠處湘江裡輪船吼出的嗚嗚聲淡淡地飄來。我望著窗外黑沉沉的蒼天,對著幾顆閃爍的星星說,「是國徽就是好運來了,是糧食就沒戲。」接著說了聲「上天保佑」,就把手中的硬幣輕輕地往上一拋,硬幣迅速落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蹦了兩蹦,又滾動了尺來遠,靜止不動了。我一看,是國徽,心裡不免就有幾分高興。我曾聽一個老人說,半夜裡許願最靈,因為冥冥中有神靈窺伺。神靈是不跟人開玩笑的。

  翌日很早我就醒來了,我覺得太陽還在山那頭我就醒來了。我只睡了三個小時,但一醒來就覺得精神很好。我抽了支煙,看著煙霧在窗前繚繞,接著我拿起鋼筆和紙,開始寫起簡歷來。我的簡歷很容易寫,幾句話就完了,但是又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意思在這份簡歷中表達出來。我於是就開始思考了,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然後撕下這一頁又開始重新寫。我的簡歷剛剛寫到一半,何強來了,門叩得嘭嘭嘭嘭嘭地響得很囂張。

  「我還以為你睡了沒醒呢,」何強走進來說,臉上仍是那種狗屎樣的關心。

  「六點鐘就醒了,」我說,伸了個懶腰,「在屋裡寫東西。」

  「寫什麼東西?」何強說,徑直走到桌前,拿起我寫的簡歷看著。

  「昨天看到電視裡一則招聘廣告,」我說,遞支煙給他,「想去試一試。」

  「什麼招聘廣告?」他說,昂起他那張曬得很黑的臉。

  我便把昨天電視裡招聘廣告的內容大概說了幾句。「這只是一種廣告,」他看著我,非常理解的樣子,「這是告訴市民,皇后大酒店要開業了。你莫以為他們真的要在外面招聘經理,招聘小姐倒有可能。部門經理一般都是自己信得過的鐵哥們。」

  「我也沒抱很大的指望,」我聽他這麼一分析,心裡有些失望了,「但是還是想去看看,反正呆在家裡鬼事情都沒有,給自己尋點事做。」

  「你不想在我們公司幹了?」何強說,不等我回答又一臉正經地說:「你的工資問題,我昨天同老闆說。劉總昨天問起你,我說你這幾天沒來,就說了你只拿四百元工資的事,劉總說這個月給你加兩百,要我告訴你。

  「我謝謝你這雜種!」我罵了句何強,有時候罵髒話也是一種親熱的方式,這是男子漢之間的親熱,是朋友你才罵。「我在你們公司發揮不了自己的作用。對拆遷這一套,我真的沒辦法接受,我不善於同吵吵鬧鬧的市民打交道,我在這方面非常不行。」

  「我最開始也和你一樣,人是可以改變的。」

  「你能改變,我改變不了。」我說,「我其實很佩服你,你這雜種對這個社會很有適應能力。我這樣的人只能幹別的事,真的咧。

  你不要以為人人都是你。」

  「你是不願意改變,你並不是改變不了。」他希望我不離開他們說,「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事情改變不了的!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好事可以變成壞事。人是可以變的,曉得啵?」

  他說了很多,但是他說服不了我,我不是拆遷戶,他也沒有那一定要攻克我這個「堡壘」的決心。他身上盡是事,「我還盡是事。」他說,做出要走的樣子。

  我沒有留他,也沒有跟他走。「你去忙,你反正很忙。」我只那麼看得起他的忙道,把他送到門口。他騎著摩托車走後,我又坐到桌前,把自己的簡歷寫完,又工工整整地謄寫了一遍。接著就瞧著蒼天,天上飄著一朵淡綠的雲,這朵雲朦朦朧朧地像一條巨大的獅毛狗。我有好久沒看見濤濤了,我非常想見到她。我點上一支煙,走出門,走到街上的一家小南食店裡,這處店子裡有台公用電話,紅紅的,很普通的那種。我打了濤濤的叩機,一連打了兩次。接著,我就有點緊張地站在一旁等待,目光充滿期待地熱切地盯著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不一會,電話響了,南食店的女人拿起話筒問了聲,把話筒遞給我說:「你打的叩機。」

  我說:「你在哪裡?」

  「我在河西。」濤濤說,「我正在這裡談廠房的價格。」

  濤濤曾經說過,他們老闆要她尋找廠房,準備開一個皮鞋廠,做那種假冒名牌的皮鞋,皮鞋的名字已經取好了,叫做「伸腳散」。「是做伸腳散的皮鞋嗎?」我問她:「嗯羅。」她說,「做伸腳散,到時候送一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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