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二姐是先到鄉下老家,找到我姨媽(母親的妹妹),由姨媽和表弟陪來的。二姐在我家住了五天。她走的前一天拉著家雲(我女兒)買來了冰箱、錄像機、照相機(彩電,洗衣機和收錄機我有)和一輛給家雲上學騎的女式鳳凰單車。她叫了輛出租車送來,使秋蘭高興得同下了蛋的母雞一樣唱個不停。「小毛,你還需要什麼只管說。」二姐說,「我還有些錢。」「全齊了,」我說。二姐走的時候給了家雲二千美元,給了我五千美元,給我母親也五千美元,而且她用我的名字(瞞著我)從馬來西亞匯來二萬美元給伺家壟中學建教學樓,當何家壟中學校長和支部書記向縣教委要輛吉普車,跑來請我去剪綵時,我還以為他們找錯了對象。「沒錯,」校長說,「你二姐在信上注明白了,這二萬美元就當是你捐的。」校長把設計的教學樓平面圖一張張給我看,我費力地看也看不懂。校長說。「我們來請你去破土剪綵。」我拒絕道:「破土剪什麼彩?要剪綵等建好了我替我二姐去剪綵。」我給二姐去了封信,責備她沒把捐錢的事告訴我,代替她回信的是我侄兒國榮。二姐于那年回去不久就因肝癌死在馬來西亞了。「病是突發的,」國榮說,「從發病到死只三個星期,快得閃電一樣。」

  1984年5月侄兒國榮從馬來西亞回來了,從的士上下來,手捧兩個骨灰盒。他身後還鑽出個金髮女人,國榮稱她「太太」。秋蘭臉上的笑容多得掉到了地上,「我一眼就認出你了,」秋蘭仔細閱讀過二姐帶來的影集,「比照片還結實,像拳擊運動員。」國榮有拳擊家的體格,肩寬腰圓,一雙手很大很厚,握著我的手時我感到我的手太小氣了。「舅舅,」他說,聲音同打雷一樣份量很足。

  他30歲出頭,他的側面像使我想起電影裡的彭德懷元帥。「舅舅,媽媽常說起你。」國榮說,面對面地望著我,顯出一副老於世故的相,國榮的眼神有點像二姐的,只不過比二姐的更堅定,看人時似乎是有東西砸在你臉上。「你媽媽有福氣,一看你就是有出息的相。」我說。

  第二天我們一併去了鄉下我姨媽家。

  父親和二姐的墓與我外公外婆的為鄰。爺爺奶奶以及曾祖父曾祖母的墓已找不到了,那片墳山七十年代給下鄉知青改造成了梯田似的果林園,種滿了西瓜和桔子樹。那天——那是個萬里無雲的五月天氣,陽光充滿煙草味,世界一片新綠。上午10點多鐘我們到了姨媽家的禾塘上。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國榮抱著二姐的骨灰盒邁下車時,一掛五千響的鞭炮就把雞鴨炸得東奔西躥。我和國榮撲通跪下,等表弟擎著的那五千響鞭炮(昨天我打電話告訴了他)炸完,才爬起身來。父親和二姐熱熱鬧鬧地回來了,我想。表弟說他已請了4個人在後山掘墓穴,問我是不是去看一下。

  我說:「不必。」我們邁進了姨媽家。姨媽家這幾間房屋在村裡算破舊的,這幢房子還是50年代舅舅死前出錢建造的。家鄉的山水田野樹木在五月的陽光下透出一種憂傷的新綠,我離開家鄉30多年了,似乎一切都沒怎麼變動。我瞅著我童年時就沐浴著陽光的一株大樟樹,它可能有幾百年歷史了。我猛然被大樹的神秘拉動了情感,我想起了那首童謠:月亮巴巴,肚裡坐個媽媽,媽媽出來買菜,肚裡坐個奶奶……母親走攏來說:「光宗,你陪國榮去看你二姐捐建的那教學樓羅,又不遠。」我說:「沒有必要唄?」母親說:「還是帶他去看看。」

  學校離這裡有三裡遠,在何家城鎮上。這所中學占地面積比城裡的大多中學均大兩倍,且同花園果林園一樣,樹木成蔭,花壇鮮花怒放,還有幾處用竹籬圍住的桔樹林,桔花香散佈在學校各處。二姐捐建的教學樓在操坪前,二層,共10間教室,銀白,很醒目,面牆的基石上刻鑿著:「何彩娥女士捐建」,下面是年月日及基建隊的名稱。「何彩娥女士捐建」七個字是渾厚的魏碑體,鑲了金粉。何彩娥就是二姐的學名。校長起先要遵照二姐的意思用我的名字,他把「何光宗先生捐建」的字樣拿來給我看,那是瘦瘦的柳體,他介紹說是鄉下一個字寫得很好的專門寫挽聯的老先生的手筆。「這種體學生寫可以,但沒有勁。」我說,「魏碑有力些,再說不要用我的名字,用我二姐的名字才名符其實。」校長為難道:「您二姐強調一定要用您的名字。」「你不要這麼認真!」我說,「捐錢的是我二姐,就用她的名字,不要把我拉扯進去。」1983年8月26日,何家壟中學開學的第一天,我去剪了彩。我剪綵時有千把學生站在操坪上,排著整齊的隊伍,他們中的有部分學生就等我一刀剪斷那根紅綢子,好把新課桌椅搬進新教室上課。校長講了一些話,教委主任也講了一些話,談到了努力學習也談到了要愛護這棟新教學樓的話。我也扯開嗓門胡諂了幾句。「你們是中國的大樹,中國的繁榮昌盛要靠你們,而真正的本領就是知識……」我說完,神氣地走到教學樓前,接過一女生遞到我手中的大剪刀,剪斷了由兩個女生拉著的中間紮朵大紅花的綢帶,一女生沖我敬了個美好的少先隊禮,把那朵大紅綢花系在我胸前。那一瞬間我很輝煌,有種又偉大又慚愧的幸福感。

  現在,這棟教學樓的牆上呈現不少球印和腳櫻有的地方還有顯五指的髒手櫻「在馬來西亞的一些正規的中小學,牆上一般都沒有這種髒櫻」國榮說。我說:「鄉里學生就是這樣,對環境美不太認真。」我們繞著教學樓走過一圈,隨後又停在「何彩娥女士捐建」這塊黑底金字的牌子前面。「你媽媽是個好強的女人,」我說。國榮說:「我媽媽一生都好強,這也是她死得早的原因。」校長走過來打招呼,他說他在辦公室的窗口認出了我。我說:「這是我二姐的兒子國榮,他來是安葬我父親和他母親的骨灰盒,順便來看看她母親捐建的這棟教學樓。」校長臉上的笑容就跟浸開的墨汁一樣,握著國榮的手不肯鬆開。「您母親為家鄉人民做了巨大的貢獻,很了不起。」校長說,「家鄉人民感謝她,離開家鄉這麼多年,還惦記著家鄉人民的教育事業,不愧是家鄉這塊土地的好女兒。」校長是個語文老師,高級職稱,很善表達。他領我們到接待室喝茶,還叫一個老師買來了點心和水果。他對我們大談教育事業,還談到教育經費不足的苦衷,我猜到他是想在我侄兒身上打主意。果然,他說家鄉學生的身體素質很差,學校一直想把操坪旁的那棟四間教室的舊教學樓拆掉,把那塊桔樹林抹平,修建一個有350米跑道的運動場,增強學生體質。他們向教委打了多次報告,可是……「林先生,」他望著國榮:「您是否可以為家鄉的教育事業做份貢獻,您雖然不在這塊土地上生長,可您的根卻是從這塊土地上發源的。您母親和舅舅都在這所中學讀過書……」校長咬文嚼字他說了一大堆,國榮手中夾根粗大的美國雪茄熏著,等校長把話都掏盡後,國榮將雪前的一截煙灰撣進煙灰缸,「既然這所學校是我母親和舅舅的母校,當然就等於我的母校。」國榮說,「出份力也是應該的。五萬元人民幣夠不夠修運動場?」「夠夠夠夠夠,」校長臉上的墨汁又浸開了大片且流了一地。校長堅決要留我們吃午飯,他早已讓食堂裡準備了,吃完午飯我們驅車往回趕的途中,國榮說:「校長厲害,可以去搞外事工作。」我說:「你是少見多怪,中國的中學校長幾乎都是這樣哭窮。」我對侄兒捐款一事既不反對也不主張,錢是他的,他愛捐就捐,我不會慫恿他捐也不會阻止他捐。家鄉在我心目中業已淡漠,我想在二姐的心中可能濃一些,因為她在國外。

  下午三點鐘,父親和二姐的骨灰盒才上山。山不高,只能說是山包,栽滿了杉樹,龍柏,七裡香和雪松。這是姨媽家的副業,等這些樹木花草長成規模就挖去賣錢。山坡的東面有幾個墓,墓周圍種滿了花,估計是祖先作祟,開得比我一路上見到的花都要豔麗迷人。「真美啊,花。」金髮女人用我們聽來很可笑的中國話抒發感情道。大家笑完後,就把骨灰盒分別放進兩個一米來深的墓穴裡,這時鞭炮響了,把青天也炸昏了頭,太陽在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中陰了下去。來了很多鄉里人瞧熱鬧,這主要是有個金髮女人的緣故。我想父親和二姐的靈魂現在可以睡好覺了,人死是一種困苦的解脫。母親那天被姨媽留住了,姨媽對我說:「你就讓我們兩個老姐妹說幾天話吧。」

  母親這一留住就沒有再回來。半個月後表弟來了,遞給我母親的一封親筆信。母親說她老了,城裡生活關門閉戶,她一個老人感到乏味,在姨媽家一些老人玩玩紙牌,麻將,一天時間飛快就完了。母親說姨媽家破敗,在鄉下掛不住臉,她想幫姨媽家,要我把她的五千美元取出來兌換成人民幣送去。我對表弟說:「我媽媽被你們誘惑住了。」表弟臉血紅如氣球。表弟走後,秋蘭說:「你媽媽也是,住在城裡不蠻好,又不要她想事!」我說:「隨我媽媽的心願吧。她想為她娘家的人爭口氣,這也應該。」母親一生都是為了我,把我看成了她的精神依託,從沒埋怨過我一句,我當然不能貪她這筆錢。我把母親的五千美元連同利息兌換成二萬多點人民幣取了出來並送去了。在1984年物價還沒有漲以前,二萬元是能做點大事的。姨媽家就是用這二萬多元建了棟三層十二間的樓房,粉刷得也客氣,直到現在,在遠離城市的我們家鄉方圓五十裡內仍是算比較威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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