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6

  我在學校裡教書一星期裡只有一天課,六節,三個班每班二節。教美術課,對於我這只伸開翅膀撲打了幾十年的老麻雀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了。所以有很多時間我都打發在畫國畫上。1980年,在社會上打了將近20年流的我,又平反回校工作了。然而我一回到學校又感到工作是多麼乏味,當老師是多麼無聊。為了這種無聊不至於像沼澤地那樣把我吞噬掉,我就用畫畫來消磨時間,正好我在土夫子隊裡認識的彭找上門來了,彭需要我的畫,他把我的畫和收購的一些工藝品打成包,運到日本和東歐一些國家去賣,賺外國人的錢。彭在日本定居,他有個叔叔在日本,專做這種生意。1983年,彭穿件不大合身的洋裝,戴副變色眼鏡,手裡夾一根長達半尺的大雪茄出現在我眼底時,我還以為是來了個小丑。「何教授,」他給我封頭銜說,摘下了寬大的變色鏡。憑他那寬大嚇人的嘴唇和額下的馬眼睛,我頓時認出了他,「彭哥。」我說。彭看著我桌上壁上畫的一些國畫花鳥和山水,大為高興:「你的畫絕對能賣錢,」彭說,「我騙你是崽,我叔叔專幹這行的。」秋蘭一聽說我的畫能賣錢,立即就笑了,「真的哎?」「我就是來找何教授的,」彭說,「我還想要何教授介紹我結識幾個湖南的畫家,不然我不得來,秋姐。」那天彭在我家吃的晚飯,他為了顯自己有錢,把西裝內口袋內的一大疊美元和人民幣拿出來展示給我看。「如今的彭寶,」他得意地說,「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他走後,秋蘭說:「人真是三十年河水輪流轉,他現在牛屎樣的了,我以前最看他不起。」

  彭現在是我的財神,我的工資七七八八加起來勉強兩百元,只夠我一個人用。彭以十元一張從我手上買去,他在那邊怎麼幹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他半年來我這裡收一次,邊數畫邊點錢,簡簡單單。畫國畫等於是耍把戲,十幾分鐘就可以畫一張,一上午可以畫十幾張。我和彭已經成交了五次,彭已經付給了我兩萬多元,就是說我已經有兩千多張所謂國畫被彭運往國外去賣了。

  彭最近來信說,他不久將回國,要我準備一批畫。他的信是從匈牙利寄來的。於是我停頓了有一向的畫筆又拿了起來,很自信地站在桌前,畫青蛙,畫麻雀,畫雞等等,又鋪滿一地。

  那天上午尚青青又來了。她穿一身束腰的西服米色裙,挎著個漂亮的小包,燙了頭髮,戴副太陽鏡,像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是你?」我拉開門時愣住了。她一笑,「不歡迎?」「歡迎。」我讓她進了屋。我手裡拿著支中號毛筆,「我在玩把戲。」我走到桌前說。她低下頭瞧我畫,我本來畫畫是很隨便的,她站在我一旁我立即顯得很認真,比比劃劃,其實我心裡一塌糊塗。她指著我畫的一隻麻雀說:「畫得好活。」「是有點味。」「這張畫給我?」她瞟著我。我說:「你拿去羅。」她彎下身去拾畫,翹著屁股,她的腿讓我目光一熱。我猛然看見了湘江賓館裡的她,那種目光投過來有如一江春水直瀉到我臉上。我瞅著她把畫折疊成手帕大放入她的皮包裡;她那燙過的頭髮顯出一種裝修過的美,她的臉也是裝修過的,透出一種好嗅的香氣。只有她的眼光沒有被現代文明強姦,那是蛇的目光,進攻型的目光,帶點荒原的氣味。從她的眼睛裡我知道了她的生活。「跳個舞吧,幹站著顯得蠢氣。」我說。我打開音響,放了盒家庭舞曲磁帶,《美麗的村莊》便從六個喇叭裡揚出來。我把音量擰小了些,走上去輕輕摟著她的腰,很精神地跳起來。「你跳得真好,」她說。我盯住她的眼睛,「我沒有什麼不好。」我說,「抱著你,我回到了過去。」她的目光躲開了,我繼續帶著一種殘忍的心看著她,「你怎麼又想起要來找我?」「我說不清楚,」她咕噥道。我忽然想侮辱她。她有個笑話似的婚姻,她同一個香港男人閃電似的結婚了,從認識到完婚還沒有一個星期,但是那個香港男人只睡了她四天就離去了,從此杳無音訊。「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損她說,「你的第三任丈夫走了,你就來尋我是唄?」她後來告訴我那個香港男人用春藥弄她,自己也要借助春藥,那個老男子漢把她的心搞野了,她是因為氣悶和感到在我面前她不會有什麼羞恥(我們結合過)而回過頭來找我的。「生活就是這樣,理解和不理解都是這樣。」她說。

  那天我說:「你不怕我強姦你?」「你不會這樣,」她說,臉紅了。「我會!」我說,強橫地摟住了她。她用手抵著我的頸根,我火了,給了她臉上一巴掌,「你以為你真的蠻巧?!」我帶點舊有的仇恨說,「你不過是被別人拋棄的娼婦。」她的左臉至耳根頓時出現了五個紅腫的指櫻「在這種事上扭捏,我最反感!」我繼續說。

  她被我逼人的氣勢懾住了,她望著我,淚水從她眼角無聲的滾落下來。「我走,」她說。她拿起包,真的轉身往門口走,我從背後把她抱住了,「你莫走,」我覺得這句話是從胸腔裡蹦出來的,像一汪水,從她迷人的髮型上流下去,經過她圓潤的脖子往下淌直至腳底。「我要走,你打了我。」她說,聲音很淒涼,「你嫌我。」

  「不,這更證明我仍愛你。」我堅決地說,把她的臉扳過來,「你是不可能從我心中抹掉的。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在湘江賓館一見到你,我就感到我還愛著你,因此我恨我自己不能忘記你,恨得要死。」

  7

  1982年二姐從馬來西亞回國的時候也是這麼對我說的。「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二姐說,「還記得那次你跌倒在田溝裡嗎?那是個冬天,你跌得滿身泥水,我脫下紅棉襖包住你,還幫你揩褲腿上的泥。」我不記得了,我說:「記得。」「那天我病倒了,」二姐回憶說,「發高燒好幾天,爸爸還罵了我,我印象很深。」

  二姐很胖很黑,我猜是馬來西亞的太陽要毒辣些。二姐滿身綾羅綢緞,戴著金耳環,金項鍊和寶石戒指,但仍掩飾不住歲月流逝的痕跡。二姐在我依稀的記憶中是俊俏的美女,父親很愛她,當她為掌上明珠。「小毛」二姐喚我幾十年未用的小名說,「爸爸死在馬來西亞,他老人家死前說他的骨灰要葬在故鄉,他不願埋在馬來西亞。爸爸是1979年死的,活了80多歲,壽終正寢。」我對父親已經沒有記憶了。「我和爸爸呆在一起的日子不多,」我說,「我只記得爸爸最後一次開輛油綠色的小汽車來鄉下接我……」「爸爸經常念你,」二姐說,「尤其是後面幾年。」我很慚愧,父親在我記憶的荒島上一點面積也沒占。「我不記得爸爸是什麼相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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