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8

  秋蘭在我身上嗅到了另一女人的氣味。那天我從尚青青家回來,很晚了,面前的樓房,只有我家臥室的燈亮著。我開門進屋時,秋蘭扔下雜誌,坐起身問我:「你到哪裡去了?」她那兩顆沒有光澤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我。我說:「到一個朋友家喝酒去了。」我講話是沒有書對的。她說:「你又呷不得酒!」「陪他們好玩。」我太疲勞了,躺到床上想休息下再洗澡,然而一躺下我便被夢魘一把帶了進去。醒來時已是早上了。「你昨天晚上到底到哪裡去了?」

  秋蘭看著我說。我說到朋友家喝酒去了。她譏笑一聲:「喝香水唄?

  你身上有種女人的香水味,還是那種高級香水味。」「你自作多情,」我說,「肯定是你的錯覺。」「你在外面玩女人,是唄?」她望著我,含著怒氣。「有這份愛好,還要有這份精神。」我換種口吻說,「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越老越色!」她憤然道,「你自己說你同哪個女人睡覺?」「我要上課了,我第二節有課。」我站起來說。我洗完臉漱完口就拿著備課本出了門。那天上午我三節課,上完課回來已是中午十二點多,秋蘭也回來了,她沒有在這事上纏下去。「我知道你不會承認,」她站在我面前說,「不過下次你再在外面亂搞,我就要殺死你。」

  我覺得她不會有下次。我不再按尚青青的潔癖:幹那號事往身上灑香水。尚的身體是美的,她也是快五十歲的女人,但她的一切機能都還是年輕人的,時間在她身上停留了。時間對有的女人是格外關注的。總有人遇到這種情況。她有50歲了?她看上去還只三十幾歲呢。世界上有兩種女人,大多數女人步履瑣碎且均勻地朝衰老走去,另種女人(少數)在時間的長河中是跳躍式衰老的,某幾天,時間這位人類的大師在她身上做了番手術,讓她那少年女子的面容一下成了青年姑娘的面容,然後大師不辭而別,甚至十幾年也沒光臨這個女人等等。尚就是後種女人。那個從我手上把尚抓去的男人活得毫無詩意,文化大革命的鐵拳輕輕一敲,他的精神支柱就粉碎了,成了妄想世界裡的可憐蟲,住在精神病院度過了他的殘生。1977年尚從渾沌世界(丈夫的世界)裡走出來時深感自己的生命被丈夫毀掉了整整十年,可是幾年後,她帶著心頭上的這片黑雲又步入了另一個夢境。她第三個丈夫是個騙子,在香港有家室。然而當他倆在公司的舞廳裡相識時,他卻說他是個老光棍,且做出一片癡心相,一雙眼睛泛亮地繞著她轉,像指針繞著鐘盤。後來如傳聞說的,他們結婚了,四天后香港男人接到一封電報,只有兩個字「速歸」。尚想同他一併去香港,他顯出了煩躁,臉像水泥地樣冰冷。「我在香港的老婆還沒死,要等那老雞婆死了你才能去。」他說,折過頭來一笑,那是種極猥瑣的笑容,像一塊腐爛的木頭。

  尚想用死來了結生的煩惱。她坐在辦公室裡,覺得她做為人事科副科長是個絲毫不能體現價值的人,再偉大的人也有把腿伸直的一天,你我他還能怎麼樣?不是也有個死?1986年底的某一天,尚終於把坐在辦公室裡反復權衡了很長日子的念頭付諸了行動。那天她坐在辦公桌前,把一個五分的硬幣輕輕一拋,她想「國」就是活,「糧」就是死。結果硬幣落到桌上滾了滾,碰在一本雜誌邊上撲倒了,是「糧」。她淒然地站了起來,走進樓下的醫務室要了一瓶安眠藥,藉口她這一向都失眠。然後她向街上邁去,徑直步入了面前的一家百貨商店。她買了一套內衣內褲,連胸罩和長絲襪也買了,還買了一瓶進口高級香水,然後她走到賣紙張和膠水的櫃檯前,買了兩卷寬寬的膠帶。回到家裡,她把門窗關死,拿把剪刀著手往窗戶的縫隙上貼膠帶,認真地忙了好一氣,她把四個窗戶的縫隙全閉死了(她住一室一廳),然後她開始貼通往晾臺的那張門。在貼通樓道的那門縫時,她的手顫慄了。「神都不主張我活,」她對自己說,「死了舒服。」她把通樓道的門縫也戰戰兢兢地貼好了。這時她感到有股冷氣從背脊上往兩邊蔓延,下半身也開始麻木了。死神已經來了,她想。她遲緩地坐到了沙發上,現在是下午五點。她坐了一刻鐘,然後邁入廚房把煤氣打開,擰燃熱水器,便脫光一身衣服進衛生間洗澡。她覺得自己是只拔了毛的雞,只等下鍋。她把鏡子上的水霧抹掉,瞧著鏡子裡自己的上半身,覺得自身的肉體還很有彈性很豐滿,又覺得自己死了可惜。洗完澡,她就穿上新買的內衣內褲,戴上項鍊和耳環,便躺到鋪上拿床羊毛毯裹緊全身。等整棟樓的人睡下後,我就擰開煤氣,吃了這瓶安眠藥,安安穩穩地到另一個天地去。她想。

  七點鐘的時候有人敲門,咚咚咚。她不想開門,但敲門的聲音很執著,時斷時續地敲個不停。尚穿上狗皮大衣去開了門,卻是樓下同事一7歲的女孩,她手裡拿著個信封。「你的信,我媽媽要我給你。」女孩說。女孩的媽媽同她一個辦公室,是她下級,見到有封信就順手帶來了。尚把信隨手扔在桌上,又躺到鋪上睡覺。

  但她被桌上那封信深深吸引了。她終於抵制不住這種誘惑,爬起床,走到桌前拿起信封撕開了,竟是一張請柬,寫著:「尚青青同學,您好。請於1986年12月30日下午5時湘江賓館參加1954、55、56級浙美同學會,屆時務必光臨。」12月30日就是大後天,她眼睛一亮,偉大的好奇心驅使她把死期推遲到了大後天深夜。我要打扮得最漂亮,在同學的心中留個好印象,她想她臉上還有青春。

  她後來對我說接請柬的那天她並沒想起我,她什麼同學也沒去想。在湘江賓館一看見我,她感到這個世界裡她有了一片可以走進去看一看的樹林。當我和她跳《友誼地久天長》這支慢三舞曲時,我記得她陡然說:「我要活到50歲再死。」當時我並沒留意她這句話,我的心田已被音樂的雨水所澆灌,而且流遍全身。這支舞曲讓她又一次改變了死期,她決定把她滿50歲的那天定為她自殺的那天。事實上她不會再死了,一個人錯過了自殺的機會就沒有了再自殺的勇氣,尤其是像尚這類婚姻和愛情生活磨難跌起的女人。正因為尚置自己於死的境界,反倒爆發了新的熱情和青春,就像一個狂熱的賭徒,只是她在下賭注的時候仍不乏拘謹(選中了我),她完全可以把注下在比我年輕健壯的任何一個男人身上。很久以後我仍感到她第一次踏進我家門時,臉上確實掛著一種冒險家的笑容。後來(也就是秋蘭在我身上嗅到香水氣的那天)我有點困惑地問她,她怎麼會主動先踏進我的家門時,她媚媚地一笑說:「我有一年多沒幹那事了,那天我特別想,就去找你……」「就像一隻春貓,」我打斷她說。她說:「那段時間我滿腦殼都是這號聯想,連上班都打精神不起來。」「你現在確實值得我愛,」我說。她把頭髮盤好後坐到了我身邊,跟著又坐到了我腿上。我把她放在了床上,她拿起枕頭下的一瓶法國香水往我身上噴灑。

  「我喜歡在香霧中死去,」她說。我猛然感到從下午起到現在我聽到她說「死」字這是第五次了,「你盡說死做什麼?」我盯著她。於是她就同我說了上述的東西。「我不會讓你50歲死,」我不在乎他說,「你滿50歲那天我守著你。」「你又不曉得我生日是哪天。」

  「我知道。」其實我只知道她是今年12月份滿50歲,她只比我小兩個月。她說,「那你說我是哪天?」「到了12月份,我會想起的,我保證。」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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