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那天晚上睡覺時,秋蘭忽然警覺地盯著我,目光如一盆開水潑過來,燙人。「她(尚)邀你到她家去玩冒?」「她說是說了。」我答。秋蘭立刻說:「你要是去了我就對你不客氣。」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力氣,我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內側,想逗起她的情欲,但她把我的手推開了,「莫動我,我沒興趣。」我敢斷言,她並沒意識到她整個人改變了,她那平板的胸脯使她成了個不倫不類的女人。她從前的那雙眼睛是很美很女性的!

  5

  秋蘭的眼睛眼白佔據的空間較大,眸子如兩粒黑豆,像狼眼睛,且有幾分斜視,因而目光特別亮。她瞧我時頭總偏著,眸子擱在眼角,撅著多肉的紅唇。那種目光熱切大膽,噴射著愛的火焰,我很喜歡。

  一個陰霾霾的傍晚,秋蘭走進了我家。當時家裡已點了煤油燈,母親坐在燈下補米袋,我坐在床上吸煙。她穿條能充分表現曲線的紅寬邊燈芯絨褲,上身一件天藍衣服,比起在土夫子隊裡她要顯高些且迷人些。這是她第一次來我家,我愕然。「你怎麼曉得我住在這裡?」她一笑:「彭告訴我的。」母親為她泡茶,「妹子,呷茶。」她接住茶杯放下,又拿起我母親擱在床邊的米袋,「你屋裡好擠啊,又黑。」「這不能叫做屋。」母親說。秋蘭斜瞟我一眼,那種目光拿母親注意到了。她走後母親認真地說:「這個姑娘比尚青青懂事些。」

  幾天後秋蘭又來了。她扛著捆白紙,拎著半鐵桶漿糊,汗水涔涔且紅光滿面。那是大清早,我坐在門坎上吃面。她沖我一笑,步入房內時把我手中的筷子撞落了。「對不起,」她做下媚眼說(她是有意),然後沖我母親嬌柔地一笑,「早幾天我托熟人從造紙廠買了捆便宜的紙。」我望著她,拾起筷子往褲腿上一揩,又要夾面。「邋遢!」她搶過我手中的筷子走到桌前,提起熱水瓶倒了杯開水,把筷子插進水中燙了燙。「病從口入。」她斜視著我說。母親眼睛濕潤了,望一眼我又瞅著她,「妹子,你坐下吧。」

  秋蘭不肯坐下。她在我家忙了一整天,先是把雞毛撣子綁在竹竿上打揚塵灰,然後拎著漿糊桶往牆上刷漿糊,凳子搭在桌上,站得老高,很起勁且嬌媚地撅著滾圓的屁股。她刷漿糊我貼紙,後來我刷漿糊她貼紙,直忙到天黑。屋裡亮堂了許多,煤油燈格外顯亮。母親為她專做了幾個菜,吃完晚飯,我們便坐在燈下聊天。

  晚上9點鐘我送她出來,倆人在冷清清的小巷裡走著,空氣擁著春天的清新撫慰著我們。她異常高興,臉上撒著嬌媚和得意的網。

  「我今天一點也不累,」她說。我說:「我是腰都斷了。」「你沒用,」她打了我一下,看著佈滿星星的深幽幽的天空,「我有時候覺得天空很可怕,總怕它會塌下來一樣。」「應該不可怕!」我說,「天就是天,想都不要去想。」「明天你來我家玩不?」她說。我說:「看情況。」她說:「我等你。」這時晚班車來了,她登了上去,在車門將關的那一刹那,她斜瞟了我一眼,那仿佛是扔過來的一把鐵鉤。

  第二天,我好像是被她的那把鐵鉤一路拉扯進去的,我一進門就似乎邁進了一個柔軟的口袋,我嗅到了一種很刺激神經的肉香,那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她為我買了斤蘭花豆,一斤餅乾,半斤油炸花生米和一包大前門煙。「我不吃零食的。」我說。她一笑:「那我不變成為自己買了?」「我抽煙。」我坐到桌前點燃一支煙。我感到有股情愛的洪流在衝擊著腦壁,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摟住了她,像個歹頭樣的對她施展著男人的威猛,她起先有點扭捏,很快在我強橫的瘋勁下屈服了,成了只綿羊。事後她對我說:「我都是你的了,開始我還以為你會把我搞死,你真粗野。」我很慚愧,我說:「對不起。」「沒什麼,」她嬌聲說,「反正我是你的了。」

  那天我聽從了秋蘭的主意,用她那當街的房子開個「畫像」鋪,用自己的特長養活自己。她的房子是她爺爺留下的私房,在書院路的街口上(後來我平反回校工作後把它賣了)。我把當街的兩頁窗戶下了,擴大一半,安了活動木板,在窗口上面釘了塊白漆木板,用黑漆寫了兩個醒目的方體字「畫像」。

  如今平躺在我身旁的秋蘭早已失去了從前的光色,沒了乳房,四肢也乾瘦了,思想和溫柔以及一切美好的肌肉均退化了。她現在生活在自己的心地裡,她的世界那樣窄,連一個交心朋友都沒有,看人也是從門縫裡看了。「你怕這個世界上有好人,」她說,「沒有一個,包括你在內。」那是一個灰濛濛的傍晚,在那種傍晚老鼠子也會吵架,我們面對面坐在飯桌前。那天她摔碗了,那是她第一次摔碗,為一句話。「你應該活得精神點,」我說,「莫這麼一副晦氣相。」「我就是這鱉樣子,你看不得我就滾!」她很理直氣壯,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摔,叭。我倒不是心疼那只碗,我是覺得她不應該拿碗出氣。我喊醒她說:「碗又沒得罪你!」於是她把菜碗也拂到了地上,那砸爛的碎片像一朵百合花。「看你還砸!」我火道。她拿起一個菜碗又一扔,砰。我一伸手揪住了她的頭髮,把她直拉到沙發上按住,「你這臭鱉,不要以為老子欠了你什麼!」我吼道,但是我攥緊的拳頭沒有砸下去。她沒有乳房,我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