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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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986年在湘江賓館同尚青青分手時,我告訴了她我家的住址(她也告訴了我),沒想幾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她上我家來了。她說她是辦事經過這裡順便來拜訪,她說她主要是來看看我現在的家庭,說得很冠冕堂皇。她手裡拿頂白太陽帽搖著(這是不自然的,那天很涼快),身上藕白色真絲綢夏衫把她豐腴的肌膚襯得很健康,她的嘴角懸著一抹輕笑,嘴唇是塗了口紅的。「你愛人呢?」 「她上班。」「看看女大學生的照片,」她指我女兒。我邁進臥室拿出了影集。「像你,」尚翻開影集便說,「但比你漂亮,真長得好。」 「馬馬虎虎羅,」我已習慣這種誇獎了。尚又盯著秋蘭的一張照片,「你妻子也漂亮。」她合上影集說。我說:「對得住人羅。」 她站起身,在我稱為「老鼠窩」的房裡轉悠,這間房子那間房子地看,這件東西那件東西地摸,讚不絕口,連我的廚房和衛生間她也讚不絕口。「抽水馬桶的顏色淡雅,粉紅。」她稱讚得不是地方地說。我說我原想買白的。我們是在找話說,她誇大她的感覺,故作天真,她是害怕我們一併掉進回憶的陷阱裡去。當我們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後,沉默就如毒蛇爬到了她身上,她跳了起來跟雞飛了起來一樣。「啊呀,我得走了。」她煞有介事的形容。如果我要留住她,她是不會走的,但我感到那是玩火。她拿起擱在沙發上的白太陽帽,走到門口又偏過臉來說:「到我家來玩羅。」我答應了,她把太陽帽戴到頭上,輕盈地走了。神經病,我這麼想。 她來找舊感情嗎?這個瘋子。 我做完晚飯秋蘭就下班回家了。她進屋就把襯衣脫了,換了件男式汗衫,把解下的兩個海綿乳房扔在茶几上。我等她洗完手臉,坐到飯桌旁時說:「下午尚青青來過。」秋蘭一時沒反應過來,我說:「就是我前妻,這個神經!」她望著我:「她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鬼曉得!」「你沒跟她有別的事唄?」她像豹子一樣盯緊我。 我感到好笑:「我哪裡還有心情同她磨陽壽。」吃過晚飯,我走到晾臺上抽煙(自從她的乳房割去後她對煙味就反感了)。天是紫藍的,有幾縷灰雲,遙遠的樹梢上吊著一個彎月,有一股鐵銹味從天上飄來,很重。 月亮巴巴,肚裡坐個媽媽, 媽媽出來買菜,肚裡坐個奶奶…… 我忽然憶起這首童謠。我小時候常聽見一些年輕母親吟唱這首童謠為嬰兒止哭或催眠,如今也偶爾聽見。它充滿魔力,世代流傳。 這首童謠全文是: 月亮巴巴,肚裡坐個媽媽。 媽媽出來買菜,肚裡坐個奶奶, 奶奶出來繡花,繡個糍粑, 糍粑跌得井裡變個蛤螞, 蛤螞咯咯咯,和尚吃菱角, 菱角溜溜尖,和尚望著天, 天上四個字,和尚犯噠事, 事又犯得惡,抓噠和尚砍腦殼。 秋蘭走過來斜乜著我,「你在想她唄?」「想月亮巴巴。」我我告訴她母親講的一個故事,那時我還校母親說一天有個細女孩在家做作業,忽然有人叩門,咚咚咚,細女孩走過去把門一開,原來是只老虎。秋蘭笑了。我們邁進房裡,坐到沙發上,我說我真希望我們年輕20歲,那樣我們就有精力去創大業。秋蘭說:「你可以想像羅。」她有點不高興,因為她不可能回到二十年前去,她的兩個奶子做了切除手術,現在胸脯上留著兩條棕色疤印,像兩條蜈蚣伏在那裡呈兇險相。好幾年前她的乳房內就有兩團硬塊,手摸上去能感覺到。後來奶頭黑了,整個乳房萎縮了,現出皮拉扯的形容,乳腺癌。前年做的切除,好像沒留下後遺症,然而做為一個女人她卻越來越不像她的過去了,從前那時常撫慰著我的溫柔逐漸蕩然無存,換之而來的是暴躁脾氣,有時候為一句話竟同我真刀真槍地幹(砸碗摔椅子)。她的乳房丟失了,造物主就改變了她整個人。我想,於是原諒了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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