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母親不在家,尚也不在。隔壁鄰居告訴我,我母親早住到自來水站守水去了。那時不是家家戶戶有水龍頭,用水要上自來水站挑,一分錢三擔。我扛著背包走到了用竹籬圍攏的自來水站,當時那兒正有很多人在排隊挑水,母親坐在水龍頭旁收水籌,一隻手把著龍頭,眼睛盯著水桶,怕水漫出來浪費水。母親一見我眼圈就紅了。我說:「這麼多人咧。」母親馬上用蒼老的手背揩幹了淤積在眼角窩的濁淚,背過了身。

  我勞改回來後便同母親住在自來水站那間狹窄陰濕的爛房子裡,和母親同睡一張床,那間小得可憐的房裡只能擺一張兩尺寬的床。

  我急於找工作找房子。

  辦事處要我在家等安排。我閑著相當苦悶。有天母親說對門黃老倌問我願不願意賺點力氣錢。我瞅著母親那磋商和委屈我的神情,「沒關係,我願意。」黃老倌父子都是搬運工,一到傍晚就有二輛烏黑的板車斜斜地靠牆立著。次日我便隨黃老倌上北站運煤去了。黃老倌瞧我不來,他從人家口中知道些我和尚的事。「年輕輕的不要洩氣,」他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窯子裡進窯子裡出,看得多。」母親在我釋放回來的那天告訴我,尚和一個四十歲的男人關係曖昧,那男的是個什麼處長。我說:「莫講了,我同她不在一個層次了。」我想忘記她,我下死力幫黃老倌拉車,好讓疲憊的利爪抓住我的思想以免胡思亂想。然而我老掛著她,在夢鄉裡我也常常見到她。有幾次我在夢中大喊大叫,把母親也嚇醒了,母親打醒我說:「你叫得嚇人!」「我不知道。」我說。母親用粗糙的手揩著我臉上的虛汗,「你在喊她。」「我搞不清。」我慚愧不已。

  有天天氣涼快,我和黃老倌多拉了一趟煤,天快黑了才回來。

  我打著赤膊,一身臭汗和黑煤,拿起擱在車輪頭上的髒衣,一折身看見了尚青青。她立在路燈下,那種目光讓我想起驚疑的兔子。

  我感到天快塌下來了。「何光宗,」她喊了我一聲,走上來,「我寫了份離婚報告,你看下吧。」我傲氣頓生:「不必看。」她把離婚報告遞到我手上,「你還是看下,同意就請你簽個名。」她把鋼筆遞給我,我立即在離婚書上寫下:「同意」,簽了名,把鋼筆狠勁地往地上一丟,快步走進了自來水站。我從籬笆的縫中瞧見她彎腰拾起鋼筆看了看又扔下,朝前面走去。不遠的樹蔭裡走出個高個男人,倆人消失在黑暗中。我走出去撿起鋼筆,筆尖彎了,我心裡一陣熱浪翻滾,想吼叫。母親走攏來說:「你洗個澡會好點。」我坐在水龍頭下,任水沖著我的頭,洗完澡我就躺在鋪上睡覺,邊想我要殺了那高個子男人。天熱,母親便倒下竹板睡在坪裡,母親的鼾聲一會從窗口陣陣送來,像遙遠的輪船聲。我要殺人的念頭使我渾身火燒火燎。很不是滋味。陰莖硬挺挺地頂褲衩熾熱脹疼。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手淫,往後還背著母親手淫過許多次,直到我娶上第二個妻子才終止。

  我跟黃老倌拉板車拉了三個月,隨後街道上安排我進了「土夫子隊」,所謂土夫子隊就是挑土的人,我在土夫子隊認識了我第二個妻子秋蘭。秋蘭是市政公司的測量員,為我們排土她算方。土夫子隊跟農村一樣計工分。我在土夫子隊幹了五個月,頭個月拿七分,後四個月拿十分。土夫子隊裡勞改犯很多,隊長同他的幾個把兄弟都是刑事犯,政治犯好像就我一個。我在土夫子隊不大入流,那些男人喜歡把女人那個掛在口裡談論,我插不進話。歇氣時我多半坐在稍遠的樹蔭下抽煙,也盯女人的屁股看,但我比那些男人目光去得含蓄,掃一眼就飛開了。那些男人的目光是充分具有想像力的,使一些姑娘走路不由得要夾緊腿。

  一天,太陽白得耀眼,讓人疲乏,大家便坐到樹蔭下扯談。我同一個姓彭的青年(這個人我以後會要提到他)坐在一株梧桐樹下閒聊。彭比我小,很瘦,長相給人一種滑稽感(這主要是他的嘴巴長得太大的緣故)。秋蘭從我們眼底經過時彭喊住了她:「秋姐,來羅。」秋蘭折過頭來瞟著彭,彭又說:「來羅,跟你講件事。」

  彭說我工分太低,隊長欺負我是讀書人,只給七分工一天比有些女勞力還低。「隊長只聽你的話,」彭瞅我一眼又盯住她,「你要丘隊長多給他幾分羅。」秋蘭同情地瞧著我,目光像飛來的麻雀落在我臉上,「你大學生,怎麼進了勞改農場?」我大器地一笑:「一句話說走了火。」「什麼話?」我閉攏了嘴巴,自從一九六一年我因說話遭殃後,我把一句古訓鑿在腦壁上了:「言多必失」。

  次日,丘隊長拍著我的肩膀,「老弟,從今天起,你十分一天,夠朋友羅。」

  後來我同秋蘭談得就比較多。

  後來她母親死了,她喊我去寫挽聯。她街上的人稱讚我的毛筆字寫得好。後來她嫁給了我。她說:「真的,我真的搞不清楚我看中了你。開始我只是想跟你接觸接觸……」我打斷她說:「越接觸就越發現我有魅力唄?」「你那個姓尚的前妻,未必從沒注意過你的優點?」她說,「我覺得你應該是逗女人喜歡的。」「她只注意她自己,」我說,感到心底有股淒涼浮了上來,像只鴨子在水上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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