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月魂 | 上頁 下頁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浪潮般撲到我懷裡。我同尚青青結婚九個月後,一天傍晚她一臉土色地回來了,倒在鋪上,臉上虛汗直淌。

  我母親問她哪裡不適,她把臉狠狠地扭到一邊不回答,母親讓我去問。母親把我拉到廚房門口低聲囑咐:「你態度要好。這麼大一個人要懂得體貼。」可是我也問不出任何一點東西來,她望都不望我。這事是有回我同她吵架,她自已翻出來的。她為了深深刺傷我,說:「你曉得唄,那天我去打了胎,我就是不願為你生孩子。」

  要不是母親抱住我一條腿,那天我就會讓她進醫院躺半年。母親被我氣憤地推倒。可仍趴在地上死死箍緊我一條腿,「看在媽的臉上,不要打她……」我不能讓母親過於傷心。另一次是我去勞改農場後不久(她做了兩次人工流產)。她堅決不為我生孩子,她曾憤怒地說:「我就是要讓你們何家絕子絕孫!」語言夠兇猛的!!

  我在1957年做了件違心的事,那時我在浙江美術學院讀大學二年級,20歲,年輕然而沒有頭腦。當時我和另一個同學肖克勤部愛尚青青,當然還有人愛她,她那麼美,臉上有一種一般女人沒有的冷峻的光豔。肖比我討她歡心,肖會講,是班上的中心人物,總有一些同學樂意為他效勞。肖的《耕耘》在1956年舉辦的全國油畫作品展覽中榮獲二等獎。肖太聰明了,於是有人恨他。

  1957年新學期一開學,肖就寫了份大字報,為李凡講師鳴不平。李講師是留法歸國的華僑,因同一女生關係暖昧,系主任就讓他到食堂賣餐票。肖的大字報直指系主任,並說共產黨的作風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他還把秦始皇拉扯進來做文章,還談到了孔子。這就是他走背時運的開端,我不過在他背後無意中推了一把。

  我只能說我是個豬。

  系主任開始調查肖克勤的言行了。他把肖周圍的同學一一找到系辦公室個別談話。我是其中一個,那天我記得是落雨,風把門窗吹得叮叮哐哐響,屋裡要開燈才感覺舒服。系主任讓我在他對面靠椅上坐下,泡了杯茶遞到我手上。他說他知道我出身不好,他說我能做到尊師愛友團結同學。然後他呷口茶,把茶杯輕輕放到桌上,很嚴肅地瞧著我話鋒一轉:「據有些同學反映肖克勤在寢室裡大肆宣揚共產黨狹隘,你當時也在場是嗎?」

  肖克勤這句話是這樣說的:「我發現共產黨裡有些人有種狹隘的農民意識,容不得能人。」

  當時寢室裡有五個人。我把這句話的來龍去脈對系主任說了。

  為了證明肖克勤為人正直,我把我們同來時在火車上的談話內容告訴了系主任。肖的母親在縣城一所中學教書,校長是參加過平津戰役的南下幹部,但他是個管得極寬的老粗,就連年輕老師談戀愛也要管,誰要是有輕視他的神色他在關鍵時候就找雙小鞋給你穿。他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專門談他如何打仗,要不就談他小時候如何害地主等等,就隻字不提教學。肖克勤嘲笑地說:「這種人應該扛起背包回家種田。」後來這句話成了肖克勤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三條罪狀之一。「肖克勤希望党的好幹部回家種田,其用心是要把老革命用生命和熱血奪來的無產階級政權交回到資產階級手裡去。」系主任在大會上斬釘截鐵地說,接著猛拍一下桌子,「那還了得!肖克勤你站起來!」他咆哮道。

  我愕然。肖克勤就坐在我前面。他的臉緋紅如夕陽,他慢慢站起身,勾著頭,瞥了眼我。

  現在回想起來,肖克勤打成「右派」,我並沒什麼可內疚的。

  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又工作了這麼多年,閱歷告訴我領導要整人就跟老師整學生一樣簡單,老師瞧著那個學生不順眼了,老師就要找個由頭整他,找個由頭是很容易的。然而有好幾年,我一直感到心裡有愧,感到有個障礙物橫在我心坎上,無法清除。

  我想清除出去。

  1960年某個深夜,當幾個在我家喝酒的同事走了後,我瞅著如花似玉的尚青青,心裡抑制不住一種偷竊的富有感和深切的內疚。我說這種內疚壓在我心頭有兩年了,晚上一睡覺就騰起一層灰。我求她出自內心地理解我。她的表情越來越憤怒,像一塊逐漸燒紅的鐵。「你不是人哩!落井下石的東西!地主的崽就是壞!」

  這是她的原話。母親就躺在外房,她把我喊出來,她怕我不冷靜。

  「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床上,」母親說,「她說的是氣話,你莫往心裡放。」20多年過去了,我怎麼也揎不掉這幾句話在我心田上築的城牆,特別是在勞改農場,我一想起這句磚頭一樣砸在我心坎上的話和那個使我羞慚不已的場面就禁不住要潸然淚下。

  3

  1961年10月我去白蓮湖農場勞改,因為一句話(我以後會要提到它)。1963年我提前半年釋放了。看管我們這隊勞改犯的邢指導說:「我們覺得你一直表現好,你回家去過『五一』勞動節吧。」

  他遞給我一張證明,證明我在農場表現很突出。他要我把這張蓋了紅戳的證明交當地辦事處,請他們幫我安排工作。

  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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