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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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偶然綜合起來就成了這個必然結果。先是那場晦氣十足的雨害她病了十天,使她變得軟弱無力,接著王書記氣勢洶洶地把她從床上吼出來做事,又接著那條恐怖的蝮蛇把她趕到了工地上挑瓦,最後我充當了落井下石的幫兇。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卻又不可預測。方琳挑著我親手裝的六十片瓦安然無恙地上了跳板,老滿哥卻挑著兩隻箢箕走攏來,我正勾下頭搬瓦,驀地一聲慘叫撕裂了下午四點鐘的寧靜,而且把雲都撕下來了幾塊,當時就下雨了。方琳,跳板和那兩箢箕瓦直直地摔下來,發出一片可怕的巨響。方琳的額頭砸在腳手架最低層的一根橫本上,那根橫木上毫無理由地釘了枚三寸長的釘子,顯然是某個知青歇氣時好玩釘進去的,而且是用磚頭敲進去的(旁邊有磚頭的碎渣),由於釘子碰到了樹內的硬結巴,就有兩公分沒有敲進去,這兩公分當然就致命地插進了方琳的額頭。就這麼回事。 咦呀,我驚呼一聲,立即就奔了上去。我抱起方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方琳方琳,我痛苦不堪地叫道。方琳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是極哀憐和憂鬱的,接著瞳孔漸漸地放大了。方琳方琳!老滿哥叫道。 7 方琳方琳!眼鏡鬼從腳手架上爬下來叫道。 方琳方琳!所有的人全這麼呼喚她。 方琳已死在我懷裡了。方琳,我哭了,嗚嗚嗚地哭了,痛苦得不可開交的樣子。沒有人不驚詫我會哭得這麼投入,我當然不會解釋原因,我邊哭邊一味地喚方琳的大名。眼鏡鬼在我的帶動下也哇地一聲哭了。哭得很悲悲切切,還有三個男知青也哭得很真心,大多女知青都掉了淚,但顯得比男知青理智些。馮焱焱沒有哭,她被我失了常態的哭喊弄糊塗了。她覺得我很有點丟她的臉,若躺在我懷裡的是她那還情有可原,不是她而我又這麼不要命地哭。當然就顯得有點過於沒道理而令她心裡不舒服什麼的。 下雨了咧,她尖聲喊醒我們說,還不把她抱到屋裡去?快點快點,何平。 把她抬到食堂裡去,落雨了。老滿哥說。 我把屍體抱了起來,用不著任何人幫忙,把屍體抱到上面那棟知青點的食堂裡放下了,於是悲痛欲絕的哭聲就跟著轉移到了食堂裡眼鏡鬼的鋪旁,哎喲咧嗚嗚嗚嗚。 那天晚上十一點來鐘,N局的一輛北京吉普車送來了方琳的父母。方琳的母親一見女兒的屍體,大叫一聲兒女呀,立即就撕心裂肺地哭著,那哭聲直沖夜空,揪下了好幾塊黑雲,於是又落雨了。方琳的父親沒有哭,也沒看他掉淚,他坐在眼鏡鬼的床上,一個勁地痛心疾首著,木了。當老滿哥和我關心地勸他就在眼鏡鬼的鋪上睡一下時,他搖著頭說,是我要方琳下到這裡的,我不該要她到這裡下鄉,我不該要她到這裡下鄉。他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整整一個晚上他都是答非所問地咕著這句可憐巴巴的話。 早晨,我終於堅持不下去了,睡了幾個小時。上午十點鐘的太陽裡,北京吉普車又送來了嚴小平。汪宇(汪宇那幾天在家招呼父親動手術),H局辦公室主任和那個專門負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幹部。汪宇一見方琳的屍體,當然就嗚嗚地哭,伏在堅硬的屍體上,幾個男女知青想把他拉開也拉不開。方琳方琳,琳琳琳琳琳琳,嗚嗚嗚我的琳琳啊,嗚嗚嗚嗚琳琳琳琳我的琳琳嗚嗚嗚嗚我好愛你愛你愛你啊,嗚嗚嗚嗚嗚琳琳琳琳。他就是這麼哭的。 嚴小平沒有哭,而是蹲在井旁向老滿哥詢問每一個細節,唉聲歎氣地問,眼光時不時落在走過來走過去、心裡亂了方寸的馮焱焱的身上。他媽媽的X,他誰也不放在眼裡地罵道,一臉的怨氣和悲憤。你看人有什麼活場?隨便一下就死了。這號鱉地方,慪脹! 是沒活常老滿哥發自內心地附和說。 集體自殺算了,日他娘的!嚴小平罵道。 我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卻沒加入談話。我昨天哭得太用勁了,喉嚨哭嘶了,沒有力氣當然也不想講話,思想在內疚的泥塘中艱難又艱難地跋涉著卻掙脫不出來。我也沒有再哭,而是心灰意冷地疲倦地坐著,看著守了一夜但仍精力充沛的幾個知青走來走去。馮焱焱是唯一一名精力充沛的女將,也許她沒有哭臉也就沒有傷神。她昨夜和幾個女知青陪了方琳的母親一晚,那幾個女知青和方琳的母親這會兒全趴在鋪上睡覺去了,馮焱焱仍紅潤著一張圓圓臉,很有勁地走來走去。你還去睡下羅,她走過來瞪著死狗子一樣的我說,去睡羅? 我搖搖頭嘶啞著喉嚨說,睡不著。 那就去床上躺一下,她說,說不定就睡著了。 去睡羅,她又說。 不想睡,我說,王書記來了。 大隊王書記,文叔,治保委員和民兵連長幾個人走來了,三個人都是文叔叫來的,叫來與方琳的父母和H局的兩個幹部一併商量喪事什麼的。於是七八個人就一臉嚴肅地坐在樟樹下商量,當然主要是聽取方琳父親的意見。方琳的父親是吉林省吉林市人,是南下幹部,曾經是四野戰軍的一名小排長。我過去在部隊裡當兵時,他回憶著說,表情是很沉痛的,倒下的戰友都是就地安葬……長沙又不是我的家鄉,想把屍體運回老家也不可能,就埋在這裡吧。 這個意見好,我贊成。負責知青上山下鄉的幹部說,埋在這裡還有知青陪伴,我贊成。 站在一旁恭聽他們談話的一些知青當然就由衷地擁護,而且忘記了這是喪事地高興起來。最好最好,方琳埋在知青點我好高興的。一女知青高興地說。 方叔叔,您放心,我們保證天天給方琳掃墓。一男知青安慰方琳的父親說。 我們好喜歡方琳的,一知青說,指著我,你看何平昨天哭得那樣子。好多知青都哭了。 開完會,知青們就分頭忙碌開了。個個忙得很認真很賣勁,連嚴小平也忙得罵痞話的力氣都喪失殆盡了……安葬完方琳,文叔准允全體知青睡一天覺,次日上午九點多鐘了文叔才跑來喊出工,仍然是兵分兩路,女知青抓緊摘茶,儘量把這幾天丟掉的時間撿回來。男知青挑瓦上屋,不過挑瓦之前文叔讓老滿哥和汪宇抬了半籮筐鞭炮去放,房前室內地放,這一次沒有一個知青張口反對了。方琳的死,文叔海叔都把死因歸咎於就是上主樑時沒放鞭炮的緣故。 當然鞭炮就同時在幾處地方炸得很響很響。 我不想挑瓦上屋,挑了幾擔就更不想了。我對同樣也挑瓦上屋的文叔說,文叔,我一走到方琳掉下去的地方就腿發軟。 文叔就歪著腦袋看著我,他見我鼻頭上冒著虛汗,臉上又那麼無精打采,他當然不希望我也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你膽子這麼小?他說。 不是小,主要是怕。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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