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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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挑了兩擔瓦就沒挑了。我很有點頭重腳輕,一走上跳板腿就發軟,而且眼前出現黑霧,而且心慌。我並不是那三個率先感冒的男知青中的一員,但其中一個(當然是老滿哥)很好地把病菌傳遞給了我。老滿哥可以神清氣爽地坐在鋪上背靠被窩讀馬列著作和其它什麼哲學書了(那六個知青林場的創始人怕他寂寞而陸續給他寄來的),我卻眼淚鼻涕噴嚏大放毒氣什麼的。我本來不想出工,但文叔有點惱怒我,一點點病就發懶筋,你這樣搞還想不想回城?文叔瞪著我。 我當然就帶舶出馬」了。 文叔,我腦殼暈。我挑了兩擔瓦後又對他說。 文叔就審視我一眼,那你就上瓦。 我於是就輕輕鬆松地上瓦了,把一疊疊的瓦往箢箕裡放,然後就仰起頭看站在腳手架上的知青和爬在屋頂上擺瓦的泥工。 方琳就是那天下午四點鐘出事的。那天上午十點鐘,王書記帶著治保委員來知青點檢查工作,一是看知青點的施工進度,其次親自查一查有沒有躲懶而躺在屋裡睡大覺的知青。他果然就逮到了一個,即方琳。自從十天前,方琳在卸瓦過程中淋了那場晦氣十足的雨之後,當然就頭重腳輕鼻涕滂沱,十天裡唯獨她一個人食不知味,而且嘔了三次,臉色蒼白。文叔一清早來知青點敦促出工時,唯獨相信她是真病而其他知青都是假病,故默許她可以不出工。王書記早幾天聽文叔彙報說知青點流感氾濫,十幾個男女知青流鼻涕打噴嚏向赤腳醫生要藥吃。王書記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什麼流感之類的東西,只懷疑是知青裝病躲懶。自從他的親弟弟被嚴小平劈開後腦殼後,他就對無視他的權力的知識青年沒有好印象了。他決心拿知青開刀,對任何知青都不留情面。王書記這扇門那扇門地檢查,終於發現一扇門沒掛鎖當然就推門進去了。 王書記。方琳見進來是大隊書記便叫了聲,又慌忙起床泡茶。 你還穿毛衣和襪子睡覺哎?王書記瞪著方琳,自然很凶。做事去咧!你還穿襪子睡覺! 我有點感冒。方琳說。 我堂客頭天生娃娃,第二天就下地做事了!王書記大聲說,一點感冒就賴在鋪上,做事去做事去! 就去。方琳說,忙穿上罩衣罩褲,拎著只採茶葉時吊在脖子上的袋子,鎖上門就往山上走。地還是濕乎乎而且滑膩膩的,只幾腳路,鞋子跟上就粘滿了泥巴,當然就重甸甸的而且舉步艱難困苦。 天是那種既沒落雨又沒出太陽的陰慘慘的天,沒有風,空氣中有很重的樹木和泥土氣味。方琳繞著一株茶樹摘茶,又繞著一株茶樹摘茶,當她感到有點頭暈想蹲下歇幾分鐘氣時,她看見一條兩尺多長的腹蛇從前面那棵茶樹沖她遊來,她嚇得魂飛魄散地尖叫一聲。她的尖叫聲招來了關心她的男女知青,當然這條可惡的蝮蛇立即就成了鋤頭扁擔的靶子,打死在一株茶樹下。這就是方琳下午出工時願意挑瓦上屋的重要原因。文叔,我去擔瓦,她拿起了一根扁擔。 文叔打量了一眼病得瘦了一圈而且臉色蒼白的方琳,你挑得不? 我挑得。方琳說。 她當然挑不得,但她咬著牙堅持了十擔。她挑第十一擔的時候我應該給她減輕重量,但我不但沒給她減輕,反而一邊給她多加了十片瓦。這就是我終生痛悔並深感自己不是東西,而且一到清明節就身不由已的,簡直很有點鬼使神差地趕來給她燒香並懺悔自己,求她原諒的主要原因。為此我失去了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的馮焱焱的愛情。那天下午方琳一直不肯搭理我,我對她笑了兩次,她卻沒回報一個笑容給我。她挑著空擔子來,把兩隻箢箕扔在我腳旁,眼睛就望著坡上綠油油的茶樹林等著我裝瓦。我只是往她卸下的兩隻空箢箕裡各裝二十片瓦,你有病,少挑點。我說。 方琳不搭理我,見我直起身不往箢箕裡放瓦了,就彎下身挑起一擔瓦徑直朝前邁去。這麼來來回回地挑了七八擔,儘管擔子輕卻仍有點出虛汗,於是她脫去了厚厚的工作服掛在腳手架上,穿件薄薄的機織白高領毛衣和灰褲子,昂著臉晃晃悠悠地從跳板上走來,身材就很有點娉婷迷人而令我聯想什麼的。她挑完第十擔瓦,挑著兩隻空箢箕邁近我時,我感覺到她臉色蠟白而且平坦的額頭上有些細細的汗珠,我終於就忍不住友善地第二次對她一笑,你累不累,我說,你要麼休息一下。 方琳沒有理睬我的好心,這就使我有充分的理由產生惡意,並立即就對她臉上的傲氣進行報復。你未免太不理人了,我又不是要日你。我這麼想,當然就毫不猶豫地往她擲下的兩隻箢箕裡多碼了二十片瓦,由四十片變成了一擔六十片瓦(可能還多幾片!)。 老子要你多出點汗,省得我的好心喂狗。這是我那顆男人的自尊心作出的強烈反應!就這麼回事。 方琳瞥了我一眼,沒說話,彎下腰勾起箢箕上的鐵絲,一挺胸,晃了下身體,朝前面的跳板走去。我快意地瞧著她的身影。我覺得她的背彎了些,沒有先前那麼直,心裡就很有點報復後的滿足感。 兩分鐘後,我卻痛悔得痛哭流涕! 現在,我想插幾句知青屋上主樑時的事情。這一帶的農民時興建房上主樑時放鞭炮,好讓劈哩叭啦的鞭炮聲把宅地周圍的鬼趕跑,以防不吉。我們知青個個都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小唯物主義者,從小受的教育就是這個世界上只有萬事萬物,沒有神鬼——這些資產階級反動派捏造出來唬弄勞苦大眾的東西。所以,當主掌施工的泥工師傅向知青提出說要買一掛鞭子來放時,遭到了全體知青的反對和嗤笑。 放鬼咧,還放鞭子?一知青說。 放什麼鞭子羅!不要放不要放,我們天不怕地不怕,又一知青說,還怕鬼唄!? 世界上只有人沒有鬼,這是封建迷信! 大家全這麼說,眾口一詞。那是過完年,知青們從長沙回來後不久的一天,那天上午陽光燦爛得使人穿不住棉襖,空氣中充斥著牛屎和泥土的氣味。大家坐在坪上歇氣和曬太陽時,主掌施工的海叔不過是建議上樑時買掛鞭子放放,立即就遭到猛烈的抨擊,抨擊得他滿臉緋紅,紅得同大姑娘似的。不放也可以羅,不放也可以羅。海叔紅著臉解釋說,不過萬一出了事,我就不負責。 不要你負責不要你負責,知青們都這麼嘻嘻哈哈地嚷叫,我們就是要跟迷信鬥爭到底。 於是方琳就出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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