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 上頁 下頁


  「我還準備六月份關了這店子。」老華說。

  汪宇心裡一涼,「關店子?」

  老華說六月份房東要把八百元一月的租金提升到一千二百元一月,而他們三個人(還有一個姓李)平均一個月才賺二千多元,房東幾乎吃了他們收入的一半,這豈不是為房東做事?幹勁從哪裡來?所以他老華準備關了這店子做別的事去。「沒勁,搞來搞去,等於是為別人做事。」他是指房東,「那我還不如在家裡睡覺,自由自在。」

  兩年前,即一九九一年的這個時候,三個人天天聚在一起熱情高漲地談論著生意經,很有一番雄心壯志地創辦了這家「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為此還為打通關節費了不少周折,當然也破了不少費用。原以為開張的鞭炮一響,財源就會滾滾來,門板都擋不住而變成長沙市的邪大款」,令妻室兒女過上幸福生活且令朋友們刮目相看什麼的。結果……也許一開始他們在議定事項的時候就太顯小家子氣了,在討論月薪為多少時三個人竟一致通過都拿四百元一月,年底再進行分紅。四百元一月在一九九一年雖比普通工薪階級略高一點,但早已不是令人羡慕的數字了,這似乎一開始就給他們三人企圖拓展的事業定了個灰色的基調,果然生意就不景氣得很有點慘淡經營的味道。去年年底分紅,一人只拿了一千七百元回家,還包括四百元工資在內,這叫在中外合資公司裡拿高工資的馮焱焱很有些不屑一顧。馮焱焱的月薪剛好是汪宇的三倍,用數學老師的話說則是三四一千二,這確實令長沙市絕大部分廠礦的工人階級硬骨頭和中小學的人民教師仰慕並且情不自禁地咂舌。偏偏年底還拿什麼雙薪,四六二千四,又得了個五千元的所謂「紅包」,她當然就可以正眼也不著地沖汪宇大器道:「你那點錢做好事,留著你過年用,我不要你上繳。」這很有點挫傷汪宇身為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使他感到妻子離他進一步地遠了。「你們幾個沒點思想的男人曉得賺什麼錢羅?」妻子曾經就這麼斷言說,「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保證搞不了兩年就要關門散夥。」雖然馮焱焱採用的是激將法,語氣中有一半是刺激他們去發狠賺錢以證明自己有本事,但另一半卻明顯是不把他們談論的理想和野心當回事。難道真的就讓她馮焱焱這麼輕易地就言中了?!

  不能,斷斷不能,所謂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老華,店門不要關,」汪宇說,「我們大家想辦法,多搞些業務,不怕。」

  「有業務當然這幾百塊錢就無所謂,」老華說,瞧著汪宇,「現在就看你到岳陽去聯繫的結果。」

  兩個人扯了幾句,汪宇便做出馬上要去岳陽的情形走了出來。

  2

  他當然沒去岳陽,一中巴乘到了汽車東站,爬上了一輛去福興鄉的長途客車。當汽車啟動,駛過幾條街,把喧鬧的長沙市拋在背後且加速朝福興鄉急駛而去時,一度看熟了的山水、田野和樹木便海浪般湧過來,一下子就淹沒了汪宇,於是思想就鱷魚一般在往事的海洋深處啃噬著他的心。「方琳方琳方琳,」他心裡這麼情深意切地呼喚道,「我來了,來了。」

  我們知青點建在距長沙市八十公里遠的福興公社光明大隊(那年月不講鄉和村)的一座遍地皆是茶樹的山坡中間,始建於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一九六九年春,高中畢業且在城市裡逗留了大半年的七個男女青年(均是H局的子弟),懷著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抱負,告別了父母兄妹及自己十分依戀的城市生活,充滿殉道精神地來到福興公社光明大隊,一來就擺開了紮根農村一輩子的架式,開山造田辦林場,並建了這幢七間住房一間能集體用餐的食堂及一間安放農具的學習室。學習室的門楣上用紅油漆寫了三個隸書美術字,「學習室」。一九七四年我下鄉時,塞滿各式各式各樣的農具早已不成為學習室的那間房子的門楣上仍留有「學習室」三個字,不過當然不象當年那般紅豔豔,相反,有幾處筆劃的油漆業已剝落。我是通過對字型的理解一眼就判斷出「學習室」三個字的。當年坐在這間學習室裡悉心閱讀毛主席著作並先後舉手發言大談心得體會七個男女知青裡,我下鄉的那年就剩了一個。姓鄭,我們都尊稱他(也有點戲謔之意)「老滿哥」。老滿哥懷著陰暗的心理回憶著告訴我們說:最先幾個月,一到星期二、五晚上,七個人就聚集在這間學習室裡學習毛主席著作,還傳閱各自寫的學習心得,但六月伏天一到,花腳蚊子就弄得大家心慌意亂了。晚上,都坐在蚊帳裡才能與蚊子斷交,學習當然就被棄置腦後了。老滿哥——這位大隊林場及知青點的締造者,之所以沒被推薦上大學、當兵或招工,純粹是他的家庭背景太黑暗了,爺爺是資本家,伯伯是國民黨將軍如今仍在臺灣「國防部」高就,最主要的是他父親被冠上偽職人員兼軍統特務的大帽子後,居然敢「畏罪自殺」,從H局的辦公大樓的四樓窗口裡飛下來,當然就粉身碎骨了,以致H局裡的大人小孩一到晚上就害怕從那裡經過。老滿哥表面上玩世不恭,時常撿些灰色的玩笑開,大家都認為老滿哥是最正確面對現實且活得很理性的人,都沒料到他事先不做任何廣告地突然就走了他父親那條通幽的曲徑,這是不是過於子承父業了?太有點令人想不通了!這是後話。

  知青點所在的林場,從前是一片樹木被農民砍光了的荒山坡。

  我下鄉的那年,荒山坡(兩百多畝)已有四分之三的面積成了一塊塊梯田,梯田上種著一棵棵茶樹,有的尺許高,有的卻齊腰高了,還有幾塊梯田上卻種著紅薯和玉米,很少的幾塊,被冠上「試驗田」的美名,其實不過是種些喂豬的飼料。紅薯藤及紅薯,基本上是用來喂大隊豬場裡的豬,吃紅薯一是脹肚子,二是時不時要打屁,打出的屁又很臭,當然知青們就都不願意吃,知青沒有水田,口糧分在各個生產隊。一到春插、「雙搶」、秋收,知青們就下到各自的生產隊去農忙,待農忙結束又回到林場裡繼續開山造田。我下鄉的第二個星期便趕上了秋收,那天下午,大隊王書記,一個臉上長著兩隻金魚眼睛的中年農民光臨了知青點,王書記自然是穿四個兜的幹部服。頭髮往後梳著,使我一驚的是腳上竟穿雙黑亮亮的皮鞋。開會開會,他叫嚷著說,手上夾根紙煙,站在知青點前那棵高聳入雲的千年樟樹下。於是就有想在王書記面前討好賣乖的知青跟著嚷叫:開會開會咧。

  知青們正在午睡,聽見喊開會便從各自的房間裡湧了出來,一併走到了樟樹下或坐在地上或站著,有的卻是坐在自己搬來的凳子上。不知是什麼反自然現象,一到夏天裡,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樹下卻格外陰涼,仿佛溫度要比左近周圍的陽光地帶低個好幾度,無論你怎麼大汗淋漓熱得要命,只要在這棵大樟樹下坐上幾分鐘就汗收得一點不剩且讓你心情平靜甚至蔚藍什麼的。我是第二年夏天才領略到這種好處,多少年過去了,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就這麼回事。

  都來了沒有?王書記掃了眼全體知青。

  都來了。一個老知青說。

  我到縣裡學習了十天,新知青來了我歡迎。王書記鼓著兩隻金魚眼睛拉腔拉調說,望了眼他感到陌生的我、方琳(他多看了方琳兩眼)和另一個新知青。但是,我們貧下中農最看不得城裡來的水佬倌(土話,即二流子),到我們大隊來,就要虛心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好好勞動,改造思想。不然的話,貧下中農就跟你來三擔牛屎六箢箕,硬的!我醜話先說了,要用心記住哦。接著他又說,明天每個人都下到各自的生產隊去秋收,新知青,他從四個兜的藍幹部服口袋內掏出了一張寫有我、方琳及另一知青名字的煙盒紙。何平是哪個哦?

  我。我弓起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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