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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八

  何建國夢見自己要屙尿了,夢見自己對著牆壁撒尿時被孫小燕走過來看見了。何建國趕忙把尿縮了進去。他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的尿沒屙完,他只想孫小燕離開他,他好繼續把縮進膀胱的尿撒乾淨。孫小燕卻站在他後面望著他,對他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想問題。」他回答說。他想的問題就是希望她別打攪他撒尿。

  「你站在這裡想問題幹什麼?」她不肯走開地問他。

  「因為這裡沒人。」他回答說。他覺得他的尿就要屙在褲子上了,因為膀胱已經載不下他那一大泡尿了,「你莫打攪我想事情好不?」他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尿噤。

  這個時候,他被站崗的同學叫醒了。「你要站崗了,」叫他的同學喊醒他說。

  他醒了,覺得自己的小雞雞很脹,那是夾著一泡尿的前兆。他迅速爬起來,走出門,只見月亮很大,地上呈一片銀灰色,世界朦朦朧朧的。他往牆角走去,那裡有一個別排的同學守在門口站崗,他沒同他說話,走到牆角,對著牆撒了一泡好大的尿,這才感到舒暢起來。他走回來時,這才有心思辨認那個同學是不是他認識的,結果發現那是個剪著運動頭的女同學。他剛才不過是繞到他們的教室後面撒尿,他覺得很慚愧,瞌睡頓時就醒了。他點上支煙,想更進一步醒磕睡,但查崗的老師走過來時看見了。查崗的老師是89排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老師。「你抽煙?」女老師說,用批評的目光瞪著他。

  何建國趕忙把煙在牆上按滅,然後把煙蒂往黑夜中一彈。

  「你現在還沒有自食其力,還是吃父母的飯,你怎麼就抽起煙了?」女老師小聲說。

  「撿的一根煙呢,」何建國撒謊說。

  「何建國,你們現在還年輕,抽煙對身體有害你懂不懂?」女老師說。

  何建國看了一眼月亮,月亮金黃一個,橢圓橢圓的,似乎就懸在對面山頭的樹枝上。「我曉得了,楊老師。」何建國說,瞌睡完全醒了。他聽見幾個同學說夢話,其中一個說「菜裡沒一點油水」,還聽見一個同學非常有力地磨牙齒的聲音。

  女老師走開後,何建國覷著她的背影消失于一間房裡,就松了口氣。他繼續望著夜空,他想為什麼要有白天黑夜之分呢?要是這個世界天天都是白天那多好?他想起孫小燕昨天背痧時那種要死了的樣子,就覺得孫小燕的體質並不好。孫小燕的胸脯上已經有了兩個小乳房,六月裡的有一天上體育課,孫小燕跑百米賽時,他隱約看見她的兩個小乳房在襯衣裡一顫一顫的。他當時一顆心幾乎要躥到喉頭上了,他當時臉都紅了,仿佛他看到了他不該看的東西一樣。那天晚上,他滿腦殼都是那兩個隱藏在白襯衣下的顫動的乳房,以致很久都沒睡著覺。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分出男人和女人呢?他不解地想。他覺得他的肚子餓起來了,他覺得他的胃餓得疼,吃進肚子裡的飯菜,早就演變成急需的軍用物資被幾路大軍(腸胃)瓜分了。現在肚子裡空空如也了,胃與胃磨擦著,產生了疼感。鄉下很厲害的蚊子,也不斷地侵襲著他的臉和腳,使他時不時一驚,而忙著去對付這些毒蚊子。他點上了一支煙,偷偷地又抽起煙來了。他想讓煙裡含的尼古丁麻醉饑餓的腸胃。一個小時後,他把換崗的同學叫起來,自己一頭栽進蚊帳裡,思想就跟滑輪一樣滑進了夢鄉裡。

  他在夢裡面看見孫小燕打乒乓球時,連一個對手也沒碰到。她成了長沙市中學生乒乓球比賽的冠軍。她發的轉球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得起,一接就飆到外婆屋裡去了。她用不著跟別人對打,她只要發發球就可以拿冠軍,她發的球成了別人解不開的謎。大家都盯著她發球,把每個動作都記下了,但就是不能「破」她發的球。她的球沒有人接得起,甚至連世界冠軍也只能接下她發的一到兩個球,很多優秀的運動員都感到慚愧,因為全部都輸在她發的球上。她穿的衣服是獎狀做的,很漂亮,背上有一張字體很漂亮的大獎狀,寫著「發球冠軍」。這個夢很美麗,喚醒他這個夢的是嘹亮的軍號聲,那個吹號的同學就站在他們「營房」門前吹,憋足了力氣,一遍又一遍,把他一生中最美麗的夢破壞了。

  「他媽的,我沒睡得好。」他非常留戀那個美麗的夢而罵道:「就吹號,會死。」

  楊小平嚷道:「莫站在我們門前吹羅,耳朵都聾了。」

  那個吹號的同學沒有聽見,仍然吹著嘀噠打噠嘀噠……李林爬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站在門口吹號的同學身旁說:「走開走開羅。」

  那個吹號的同學走開後,他們還躺了幾分鐘,著一身草綠色舊軍裝的彭指導員跑過來大聲嚷叫「起床,起床起床了」,他們才爬起床,忙著去洗臉漱口。

  迎接他們的是憶苦餐,所謂憶苦餐,就是要讓新的一代憶苦思甜,翻身不忘共產黨。何建國看見有幾個貧下中農正在那兒動看腦筋煮憶苦餐,彭指導員和趙營長也在那裡盯著。炊事班的同學卻在井旁洗莧菜、馬齒莧和蕹菜。他們把這些菜放到鍋裡,把一袋糠倒進鍋裡,一個農民蹲在灶前燒火。一鍋憶苦餐出來了,又一鍋憶苦餐熱氣騰騰的出來了。「今天早上吃憶苦餐,」高老師把87排的同學召集到一起,對同學們繃著臉交代說,「億苦餐雖然難吃,但吃不吃是態度問題,要想想貧下中農的苦,不能倒掉,都要吃一碗!」

  同學們一齊回答道:「好。」

  「何建國,你個子大,你去提。」高老師吩咐說。

  何建國提了兩隻已經洗乾淨的紅塑料桶子,走到炊事班前去領憶苦餐。已經開始有人吃起憶苦餐了,「好吃不?」何建國問86排的一個男同學說,見他吃得很香的樣子。

  「我覺得蠻好吃,」那個男同學回答。

  何建國在趙營長手上領了憶苦餐,提到87排的同學面前,「吃憶苦餐了吃憶苦餐了。」他嚷道,「站好隊站好隊。」說著,就開始分發熱氣騰騰的憶苦餐。

  彭指導員和趙營長站在那兒嚴密地監視著,看誰不肯吃。但用不著他們監視,這些同學都餓壞了,什麼憶苦餐對於他們來說都成了美味,他們不但不覺得難吃,反而覺得很香,而且敞開自己的肚子吃著。「還有嗎?」李林嚷道,「我還想吃一碗。」

  「我也還要吃一碗。」楊小平說。「還給我一碗,貧下中農煮的憶苦餐就是好吃。」

  「我也還要一點,彭老師。」何建國走過去向彭指導員討憶苦餐吃。

  站在一旁抽煙的大隊幹部和精心設計憶苦餐的幾個農民都瞪大了眼睛,他們沒想到他們用心設計的憶苦餐被這些城裡來的學生吃了個精光。他們以為他們吃幾口就會嘔吐什麼的,或者會擰著眉頭不肯再吃下去,那他們就會笑,就會說他們在舊社會鬧譏荒時就是吃這些東西。此刻他們只有瞪著眼睛的份,因為這些城裡的學生把鍋子都吃了個底朝天。

  「到底是城裡的學生,」大隊幹部對工宣隊的趙營長和彭指導員讚揚說,「比比我我我們鄉下學學生有覺覺悟些,這都都都能接接班。」他欽佩得說話都結巴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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