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妻子揩了下眼淚,對女兒說:「天天,我們住到爺爺奶奶屋裡去好不?」

  「好,」女兒看著滿臉淚水的母親說,馬上望著馬民,「哪個要你這個臭家羅?滾就滾,我們住到爺爺那裡去還好些,奶奶每天還會跟我講故事。」

  妻子獲得了女兒的支持,馬上站起身,開始打開櫃子清理自己和女兒的衣服……馬民那天晚上回來,家裡冷清清的,他覺得這個婚離定了。妻子帶著女兒回娘家去了。馬民坐在客廳裡抽了支煙,接著就躺到鋪上睡覺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他仍感到家裡空空的,不像個家,倒像個寂靜的山峪。妻子確實是個可憐的女人,她的生活能力很低,她連怎麼鬥爭都不知道,我其實不應該傷害她。他又想起了他和妻子戀愛時的那段歲月,那時候他可不知道她會得這樣讓他絕望的病他又想昨天晚上,他和彭曉之間也有點不愉快。這可能是他的不愉快感染了她。他和她在王經理家打三打哈,自然劉局長也在,另外還有一個年輕人。她在一旁看他打,看他故意輸錢。十二點鐘,一桌牌以劉局長大獲全勝而告終,兩人走出王經理家時,彭曉走在前面,但她突然回過頭來說:「我覺得你沒有必要故意輸錢給他們,他們這是吸你的血。」

  「這個時候我是馬大豬。」馬民承認說,「我懂得他們是在我身上抓收入。」

  「你輸了一千多塊錢。」

  「一千三百元錢。」馬民說,「這沒關係,他們迂回曲折地把業務給我,為了讓別人無話可說,還做出投標的形式封別人的嘴。輸點錢給他們是小意思。」

  「你還不如把一千三百塊錢輸給我。」彭曉笑著說。

  她雖然是笑著說的,但馬民聽了卻很不愉快。在馬民看來,她的笑容裡面隱藏著貪婪。她是那種以笑取悅于馬民的女人,馬民為她的笑,為她那一對酒窩幹了很多事,可是她卻沒有作出相對的反應,這讓他心裡存著疑團。「我的錢都是你的,」馬民這麼說,「把這個工程做完,加起來我有兩百多萬塊錢,夠你花天酒地的。」

  「跟我買只遊艇罷?」

  「買只輪船。」

  「不羅,買只劃子。」她說。她要讓他懂得她的幽默,說完格格格一笑。「我們劃著船到月亮島去玩,那裡好多樹木,那是你最喜歡的綠色世界。」

  他很快活的形容笑了,但是,當他倆坐在巨洲二樓的餐廳裡吃宵夜時,她說的一句話又讓他不愉快了。「我要是離了婚,你什麼時候離婚?」他待服務小姐從他們身旁走開後,兩眼期待地看著她問。

  「我還不曉得。」她夾起一點腰果,沒吃,「因為我還沒跟我丈夫說起這事。」

  馬民很不舒服,「你還沒跟你丈夫說?」馬民瞪著她,臉上有些氣,「我不曉得我這樣急著離婚做什麼。」

  「也不是一點沒說。」她說,「我說要是我跟你離婚,你會同意不,我丈夫說『我們已經約法三章了,相互不干涉,但不離婚。』你要我怎麼說?」

  「我要你怎麼說?」馬民簡直是叫了起來,「這是你的事,你真的要離婚,我相信你丈夫也會一步步同意!我在這裡拚命離婚,我老婆那樣軟弱,我都決定拋棄她……」「你聲音小點可以不?」

  「你知道我為了你,使我老婆又一次陷入了精神崩潰的困境,你還沒一點動靜!」

  「喂,我們走吧?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聽見你說話是不?」她瞪著他。

  馬民把筷子一扔就起身往外走,她自然跟著他走了出來,兩人上了車以後,馬民繃著臉開車,不跟她說話。後來馬民為了打破車裡難堪的沉默,吹起了口哨,吹著憂傷的《握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他吹著周小峰最喜歡的這支歌曲時,腦海裡出現的畫面卻是妻子哭臉的情形,那張臉扭曲得很難看,在他腦海裡不停地流淚。汽車開到彭曉家門外,馬民將汽車停下,彭曉看著他,他也看著彭曉。兩人這麼默默無語地看了幾十秒鐘,或者是一分鐘,彭曉對他輕聲說:「馬民,我會讓你滿意的。」

  「我沒關係。」

  現在,馬民想起自己怎麼說了句「我沒關係」這樣的話。這是什麼意思?我當時怎麼說了句「我沒關係」?怎麼不說「我等著這一天呢」?她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她是這麼說的。但這能不能兌現就很難說。她現在照樣與她丈夫同床共寢。馬民想。

  41、愛情線

  馬民的左手掌上有一條將手掌一分為二的紋路,這條紋路被周小峰稱為愛情線。「這是生命線,這是事業線,」周小峰指著將馬民的左手掌分為兩半的紋路分析說,「這是愛情線。你的愛情線很深,很明顯,這證明你只能愛一個女人。」

  「你這是講鱉話,」馬民不屑他的判斷。

  兩人在工地上一邊監視和指導著民工幹活,一邊坐在一堆板子上說話。周小峰首先談起他的鄧小姐,對鄧小姐百般愛呢,說鄧小姐懂得風情,會伺侯他,比如,當他和她造愛後,她就給他煮一個雞蛋吃,他不吃她也要強迫他吃,說這是補血,因為「精」就是血血就是「精」。「鄧小姐說:『你不吃我就生氣了。』你看,」周小峰自己感動了,「她比我小十歲還不止,好曉得招呼人的!」

  馬民差點笑蠢了,意味深長地掃了眼周小峰,「她懂得蠻多嘛,曉得精就是血血就是精。你問她這些知識是從哪裡學來的沒有?」「她非常喜歡看書,尤其愛看醫藥方面的書。」周小峰嚴肅著臉告訴馬民,一雙高度近視的眼睛在很深的眼鏡片後面一本正經地盯著對方,「她好學。」

  「我會笑死去,」馬民噗哧一笑,覺得這個自以為是叔本華的嫡親弟子,在愛情中變寶了。「我肚子都笑疼了。你不是陷入情網,你是陷入了蜘蛛網。」

  「小鄧是個不懂就問的人,這點我特別喜歡。」

  「精就是血血就是精,她哪裡來的這麼多科學知識,你拷問她沒有?嘿嘿嘿。」

  接著馬民就拿起周小峰的手掌看。馬民並不懂得看手相,大學的時候,他倒是被同學看過一兩次,他的愛情線都是被同學讚美的,不把手掌伸得筆直時,他的愛情線像一條溝壑從他手心上穿過,很深。他裝作很內行地拿起周小峰的左手,想看看他的愛情線是不是很明朗,結果發現那根愛情線淩亂不堪,而且有三處地方都斷了,產生了新的接口。「你會離三次婚,」馬民分析說,「你的愛情線有三處地方分叉了。」

  「我會離六次婚!」周小峰把他的結論翻一倍說,接著周小峰充滿報復欲地檢查他的手掌,「你這雜毛沒有婚離,」周小峰大笑道,不借刺傷他。「那你沒救了。你這根線條太明顯了,跟刀子刻在你手上的一樣。你還要跟劉惠芳(他把王珊視為《渴望》那部電視連續劇裡的劉惠芳)離婚,離鬼咧!」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裡,馬民時不時地舉起自己的左手掌看,好像他左手掌是一本書似的。這條愛情線是他媽的太明顯了,旁邊沒有一根線條纏繞。他這個時不時盯著自己左手掌看的動作,被周小峰一次又一次地看在眼裡,於是周小峰的嘴角上懸著兩撇輕浮的笑容,仿佛是兩面旗幟在他臉上飄揚,在工地上一走過來一走過去。「不要想離婚,」他深知他的心事說,「彭曉也不是什麼蠻值得爾離婚的女人。她是可愛,我也承認,但她畢竟是生過崽的女人,又不是還沒結過婚的女人。她做情人可以打一百分,做妻子,那會一不留神就找一頂綠帽子給你戴。我不害你羅,你自己去想。」

  馬民恨不得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打掉他臉上那種洋洋得意的笑容。周小峰總是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每當他們同桌打麻將,他一不留神,放了周小峰七小對或青一色的「大炮」時,周小峰臉上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高興,我還好緊張,生怕別人放這個大炮。」周小峰公然對他說,「不剁你,我們剁哪個?」周小峰打麻將手氣總是要勝他一籌,他還當著一起打麻將的龍大師和張眼鏡,恬不知恥地跟馬民取了個日本名字,叫做「送米太郎」,意思是送錢的來了。

  「送米太郎,來打麻將不羅?」周小峰有時候公然在電話裡氣他說,「我們三缺一,就差你這個送米太郎了,帶個兩千塊錢來,我們等著你發獎金。」

  馬民後來同他們玩「三打哈」,馬民玩「三打哈」的手氣勝過了打麻將,玩過幾場之後,周小峰就幽默地戲稱自己是「周總書記」,意思是「總輸記」。早兩天晚上,龍大師、張眼鏡、周小峰和他打「三打哈」,周小峰輸得幾乎要哭了,輸得那張黑黑的尖臉變得通紅,輸得不敢出牌瞪著桌上的牌。「總輸記,出牌。」馬民百般快活地嚷道,「你怎麼半天不出牌?你這下曉得『鯁醉』了吧?

  你還講氣魄,賭底,你以為你牌好!不打你一個『大光頭』,你不曉得人民群眾的厲害。」

  當時鄧小姐也坐在邊上看,當然是緊貼他坐著。鄧小姐在牌桌旁一點也不像周小峰誇張的那麼聖潔,相反,臉上佈滿了俗氣,就好像臉盆裡裝滿了水一樣。她雖然沒在桌上打牌,但她那種想贏錢的心理,反饋在她那張一點也不單純的老鼠臉上比周小峰還迫切。她看著周小峰一次又一次地從口袋裡掏錢出來,簡直心疼到了肉裡面。「周小峰,莫打了。」她心疼得不得了地勸周小峰說,「你的手太痞了。你已經輸了兩千塊錢了。莫打了。」

  「我們晚上又打『三打哈』?」馬民渴望報復地看著這位「總輸記」。

  「今天晚上不能玩,」周小峰不給他報復的機會,「要玩,我老周也不會怕你!」

  「那就玩吧,看我拿把斧頭砍你!」

  「我今天晚上要去跟小鄧的哥哥幫點忙。」周小峰說,「改天與你較量。你記著,你欠了我三千多塊錢,我要搞回來的。」

  「你欠了我六千多元,」馬民把他說出的數字翻一番說,「現在我還只搞回來三千,還有三千和一年的利息都沒搞回來,我也不要高了,只做兩分的息計算。」

  那天晚上是星期六,彭曉回她娘家帶兒子去了。馬民在工地上吃完晚飯,對工頭交代了幾句,就開著車回來了。回到冷火秋煙的家裡,馬民洗了手,坐到沙發上抽煙時,不覺又盯著自己的左手掌看。左手掌上這根愛情線真明顯啊,他娘的。周小峰的手掌上,愛情線七零八亂的,我這根為什麼這樣明確?他點了下煙灰,我可能是離不得婚。他想,其實我心裡還是有點可憐王珊的。

  她太軟弱了,她像一隻綿羊,我怎麼可以傷害綿羊?她把她最美好的時光給了我,周小峰也不主張我離婚,他站在妻子的角度同情王珊。周小峰說得有道理,人活在世上,不要離了婚又結婚,要就離了婚不結婚,要就不離婚。彭曉又不是什麼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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