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你們不是很好嗎?」

  馬民心裡想什麼很好?「我跟王珊已經沒什麼感情了。」馬民看著岳父說,這是他第一次當著王珊的面說這種話,不由得就看了王珊一眼。王珊表情很緊張的樣子,兩片嘴唇緊閉在一起。「另外,我覺得王珊病了以後,對我感情也淡漠了。」

  「你這個人講話沒有良心。」岳母一臉激動他說,聲音很大,像是她從前在單位上跟誰吵架一樣。「你那時候追求珊珊時,可不是這樣一張嘴臉,你心太狠了。我珊珊有病,你就要離開她,這證明你那時候愛她就是假的。」

  「這兩年,我對王珊已經仁至義盡了。」馬民望一眼天天說,「我陪她去精神病醫院看病,我送她去學足部按摩,我每天督促她吃藥。我對得起你女兒。」

  「你是決定了要跟珊珊離婚?」岳父瞪著馬民問,臉上也是那種維護女兒利益的激動形容,為此皺紋變得更加「苦大仇深」了。

  馬民想,我已經讓這位老革命生氣了。要是他現在手上還握著那把二十響的駁殼槍,那我就成了他打死的那二十七個日本鬼子中間的一個了。「我會把王珊的生活安排好,這你們不要擔心。

  這套住房就留給王珊,這裡的一切都給她,我還準備給王珊二十萬元做生活費。二十萬元的利息錢,一個月都是兩千多元,是您們現在拿的離休加起來的一倍還有多。她還可以請個保姆招呼她。

  她可以什麼都不做。」馬民說完這幾句話,掏出煙來點了一支,他想我已經夠好的了。

  「你這個人沒有良心,」岳母說,「你現在賺了錢,就想到外面找女人,你這跟舊社會的流氓沒有區別。解放初期鎮壓的那些地痞流氓,就跟你現在一樣。」

  馬民想幸虧現在是九十年代,不然八成也被這個老革命鎮壓了。「你女兒有病,你難道要我跟一個不可能治好的病人生活一輩子?」馬民這句話一飆就出來了,他說完之後,覺得這句話確實很重,足可以把一個人打傷。「我有我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權利。你們並沒管她,你們讓她從小就變得性格壓抑,她還只十一歲就把她推到省體操隊去不管了,這使她一點都不曉得做人,一點都不會搞好關係!你們做父母的,並沒對她盡到父母的責任。王珊自己總是說,她是家裡出去得最早的!我對她已經夠好的了。」

  「那個時候她到省體操隊去,還是一種光榮。」岳母駁斥說,聲音很大,她極力要修正馬民的思想。「別人還羡慕得不行咧。你不知道就莫瞎說。」

  「我瞎說。」馬民冷笑一聲。

  妻子開口了,「爭什麼爭?吵死!」她那張灰暗的甲蟲樣的臉上表現出了厭倦,「隨馬民去。馬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反正想開了,過一天算一天。」她說著,臉上肌肉激烈地抽搐起來,出現了一個很深刻的「八」字,那是她要哭臉的前兆。她為了不至於在父母面前流淚,站起身朝臥室走去。「要吵你們出去吵,我聽不得!」她步入臥室的那一瞬說。

  馬民和岳父岳母頓時都住了嘴,因為他們都知道王珊有病,受不了這種唇槍舌劍的刺激。岳父和岳母都把視線拋到了窗外,馬民把視線落在天花板的豪華型吊燈上,那裡有兩個白瓷燈泡早已燒壞了。馬民早就要換它,妻子也這麼指示過他,但他一直懶得動手。他的目光就盯在那兩隻燒壞的燈泡上,心想明天或後天,還是替她把這兩個燈泡換一下。女兒天天跑進臥室去看媽媽,這會她走出來,對外婆說:「奶奶,媽媽哭臉了。」

  岳母忙站起身,向臥室裡走去。女兒跟著岳母向臥室走去,忽然回過頭來瞧著馬民,臉上是那種譴責的表情道:「臭爸爸。」

  馬民頓時勃然大怒,「你還說一遍看!」馬民凶道,「一個嘴巴摑死你!」

  女兒趕緊溜進臥室,還把門呼地一聲關死了。馬民心裡很不愉快,站起身,覺得再也呆不下去了,走到門旁,拉開門走了……

  36、火車北站

  馬民開著車到了裝飾材料店,裝飾材料店的老闆姓肖,馬民每次做裝修業務,基本上是在肖手上進材料,肖給他的材料總比旁邊幾家材料店的價錢便宜點。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相互關照的朋友了。「我要進水曲柳板。」馬民第一句話就這麼說,「板子到了沒有?」

  「到了,昨天半夜到的。」肖老闆客氣地對馬民說,「只是還在火車站,要晚上才能拖回來。」

  宏達裝飾材料店在蔡鍔路,蔡鍔路白天是不能走貨車的,要過了晚上八點鐘才能進貨車。「那怎麼行?」馬民皺著眉頭說,「我下午就沒板子開工了。」

  「那我就派人去火車站拖一車板子,送到你工地上去?」肖老闆友好地一笑。

  馬民領教過肖老闆的話,肖老闆說話總是不兌現,他說八點鐘保證送到,不到下午材料是不會到的。肖老闆是個生性慢騰騰的傢伙,在馬民和周小峰看來,應該把這個男人打爛重鑄一個。有次馬民要一批茶色鋁合金,等著開工,肖老闆說,九點鐘以前保證送到。九點鐘了,貨還沒到,馬民不斷地打電話催他,他總是在電話那頭很乾脆地回答「就來了就來了」,或者說「已經在路上了」,結果下午三點鐘了貨還沒到,氣得馬民拿起手機罵了他祖宗十八代。這些事情馬民可是記憶猶新的。「你的話,」馬民對著肖老闆的肩膀就是一拳。

  「我下午不送板子到你工地上,我是你崽!這總可以不?」

  馬民看不起他的誓言:「你還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鱉話?你不是講相聲?」

  「我如果下午沒送到貨,我是你養的要得不?」

  馬民聽他賭咒發誓太多了,在肖老闆眼裡,誓言就跟廢紙一樣只配丟到撮箕裡去,「我養你不出,」馬民又打了他肩膀一拳,「你跟我一起去火車站,就去。不然我再不在你店裡進材料了,走羅,我就要你去。」

  「總要吃了中飯再去罷?我還沒吃早飯的。」

  馬民看了下表,快十一點鐘了,就很疲憊地在店裡坐下了。馬民這一向都沒睡好,腦海裡神經很亢奮。半夜裡很容易驚醒,甚至連門外經過的腳步聲也能驚醒他。他的腦海裡被離婚的事糾纏著,被彭曉的愛情燃燒著,人沒有疲勞感。現在他忽然覺得很疲勞,這可能是感染了岳父岳母臉上的煩惱。他簡直想睡覺地閉上了眼睛,他覺得這幾天缺乏的睡眠就像大山一樣壓在他頭上,使他的頭重甸甸地,思想變成了一堆凝固的鐵。他隱約聽見肖老闆關心他說:「馬老闆,你到樓上我床上去睡一覺羅。」他沒有回答,也懶得再動。他就這樣斜著身體坐在籐椅上,頭歪到肩膀上,在買材料的人進進出出嚷嚷叫叫的鬧聲中睡了兩個小時。他是被肖老闆撓他的胳肢窩弄醒的,因為肖老闆採用了幾種辦法都沒有喚醒他。

  「快一點鐘了呢、」肖老闆對半睜開眼睛的馬民笑道,「你吃中飯不?」

  馬民腦殼仍然沉沉的,半天都抬不起來。「快一點鐘了?」他說。

  「你怕我逗你?」肖老闆把手錶遞到馬民的眼前。

  馬民說:「跟我點支煙看?」

  肖老闆就為馬民點了支希爾頓,馬民抽完煙,精神恢復了一半,體力也跟著精神一併上來了,他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其中一個很大的哈欠把眼淚水都打了出來,還感染了肖老闆。肖老闆張開他那一口沾滿煙垢的黃牙,打了個很強烈的哈欠。

  馬民厭惡他那一口黃牙道,「走,吃了飯,進材料去。」

  任何一家裝飾材料店的門前,每天總雲集著一幫鄉下人,他們不請自來,都騎著腳踏三輪車,一張張臉都被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的。他們都是靠為裝修老闆拖零碎材料吃飯的。他們對裝修老闆一臉殷勤,為的是賺幾個力氣錢。馬民和肖老闆在附近餐館裡吃過中飯,就叫了幾個鄉下人,去火車站搬運夾板。

  火車北站是貨站,凡是進長沙的物質,都得在火車北站卸貨。

  火車北站外停靠著很多貨車,這些車輛的主人就是在這裡等著別人喚他們進火車站拖貨的。馬民的桑納轎車在火車站對面的一處粗糙的門面前剛停下,門面的主人——一個長相很霸道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喂,朋友,車子莫停在我門前羅!」他一臉不客氣地嚷道,「聽見沒羅?」

  馬民自然聽見了,可他的車尾是一輛東風140大貨車,車頭前面是一輛破破爛爛的解放牌卡車。他是開著桑塔納繞進來停下的。他的車有車尾的一截擋住了門面,車尾後面還有一米多寬可以容顧客進進出出,況且門面與轎車之間還有一條三米的人行道。

  「我只停最多半個小時,」馬民對這個一臉凶相的年輕人說。

  「不行羅!」年輕人不耐煩地看著他,「你擋了我做生意。」

  「我只停半個小時,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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