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爸爸是好爸爸嗎?」

  女兒愣了下,「爸爸,你不要我們了是罷?」女兒猶豫著問他。

  馬民對女兒的提問大為感動,「爸爸怎麼不要你呢?爸爸最愛的就是你。」馬民說,把女兒拉過來摟在了懷裡。「哪個跟你說這種話的?」

  女兒不回答他的提問,卻反過來問他:「那你怎麼不回來睡覺?」

  「是不是你媽媽跟你這樣說?」

  「我問你為什麼不回來睡覺?」女兒一字一句他說,很認真地看著他。

  馬民說:「爸爸很忙,要賺錢。」

  這時有人敲門,並叫道:「天天。」

  「爺爺奶奶來了。」女兒講,忙去開門。女兒稱王珊的爸爸媽媽為爺爺奶奶。女兒嚷嚷叫叫地拉開門,果然是王珊的爸爸媽媽。

  「爺爺奶奶,」女兒歡快地叫了聲,迎了上去。

  「天天,小乖。」岳母喚了聲,接著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岳母臉上的笑容就同漿糊做的一樣,一見到坐在沙發上的馬民即刻就凝固了,還開了拆,就是說表情變得很難看了。「媽媽呢?」岳母忙低下頭問天天。

  天天說:「媽媽在睡覺。」

  岳父跟著走了進來,本來臉上也佈滿了針對外孫女的笑容,一見馬民,臉上也迅速像一塊曬開了坼的農田,那是他臉上的皺紋給馬民產生的感覺。岳父七十歲了,很瘦很黑,五十年前他是湘北遊擊隊的一名隊長,曾提著一把從偽軍連長手中繳來的二十響駁殼槍,前前後後打死過二十七個日本鬼子。解放初期,他是一名說一不二的區長,鎮壓反革命的運動中,他下令槍斃了好幾個地主。其中一個地主還是他的遠房親戚,其實十分不夠槍斃的資格,但他為了表示對共產黨忠心不二,做出了大義滅親的姿態。這就是他後來一直睡覺不安的原因。他後來的好幾十年裡,一直捧著不求升官只求幹事的原則,不聲不響地做著很多事情,以此贖罪什麼的。他曾經對馬民明確表態說:「我這一生中做了一件錯事,那就是在鎮反中殺多了人。」

  「你爸爸覺得他不該下令殺一個姓鄧的地主。」岳母對馬民解釋說,「那個地主其實又沒什麼罪,只是他讓一個女傭人的肚子大了,你爸爸就下令把他槍斃了,當時正好處在鎮壓反革命的運動中。那個姓鄧的地主還是你爸爸的親戚,說起來,你爸爸還應該叫他叔公。當時別人就看你爸爸在這方面的態度。」

  「哦,是這樣,那沒辦法的。」馬民說。

  「是的是的,」岳父說,「當時別人都盯著我,所以我有什麼辦法?!」

  「你爸爸那時候手上有好大的權,那時候槍斃人又不像現在這樣還要經過法院審判。」岳母解釋說,「說一聲槍斃他,就把某個人拉下去槍斃了。」

  「那時候是瞎搞。」馬民說。

  「就是就是。」岳父懊悔地承認道,「那時候我們也不懂法律。」

  「那時候槍桿子就是法律,」馬民說,對岳父深表同情地一笑,「無所謂。」

  這是去年馬民在岳父岳母家聊天時說的話。這會兒,馬民看見岳父,本想叫一聲「爸爸」,見這位老革命陰下臉來,馬上就決定不叫了,心裡想:當年他陰下臉來是可以下令槍斃人的。兩個老人在他面前都表現出了尷尬,岳母甚至不知道是坐下來還是站著好。馬民聽見岳母站在茶几旁,又重複地問天天道:「你媽媽呢?」

  「爸爸、媽媽。」王珊走了出來,她只穿著很隨便的睡衣,頭髮亂蓬蓬的,兩隻大大的眼角旁還有很明顯的白眼屎。她沒有看馬民,而是對她爸爸媽媽說道:「坐羅。」

  岳父忙說:「我們坐。」那張皺紋交錯的臉上,對女兒展開了不少笑容。

  馬民原是坐在長沙發中間,忙移動屁股到當頭,岳父便在沙發上坐下了,岳母則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貼著岳父。他們與馬民之間仍然有一個座位的距離。女兒天天迅速填補了這段距離,她一屁股坐到了馬民和岳父之間的沙發上。「爺爺,」天天對老人說,「爸爸要和媽媽離婚。」女兒說著,回過頭來看了馬民一眼,那神情表明她是站在媽媽立場上的。女兒以為她向爺爺一告狀,爸爸和媽媽就不敢離婚了一樣。「哼,」女兒還對馬民「哼」了聲,意思是她就是要告狀,好像他阻止過她告狀似的。

  妻子看女兒一眼,岳父也看她一眼,岳母也瞧著她。她成了四個大人一時的「焦點」了。岳母一直是做婦女工作的,她總能及時應付這種難堪的處境。「天天,給媽媽抽張椅子來呀。」岳母喚外孫女說,以鼓勵她做事來打開這種空氣凝固的局面。

  天天果然就去矮櫃旁搬弄折疊椅,又說又叫,很高興的情形。

  四個大人同時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更得意了。他把折疊椅拉開,說:「媽媽坐。」

  「做得事做得事,」岳母當即肯定她的成績說,「是個好小朋友。」

  妻子在折疊椅上坐下了,仍然是頭髮亂蓬蓬,眼角旁粘著白眼屎。「我沒事在屋裡睡覺。」妻子坐下時說,「天天自己泡的方便面吃。我沒管她。」

  「懂事懂事。」岳父也表揚天天說,目光掃了眼還擱在茶几上的沒吃完的方便面。

  馬民心裡想,她要是拿開水瓶時,掉在地上爆了,看你怎麼向我交差。你這樣不負責任,讓她拿昨天的剩開水泡方便面吃,難怪泡得這鬼樣的。

  「我還跟媽媽泡了一碗,」女兒驕傲地說。

  「天天能幹呀。」岳母又表揚她說,「曉得招呼媽媽了。」

  「我迷迷糊糊的,」妻子說,「天天說要跟我泡方便面,她就真的泡了。」

  「天天大了,又長高了。」岳父看著外孫女,臉上散發著慈祥的笑容。

  馬民覺得自己在妻子這一堆人面前是個陌生人一樣,他們都不找他說話,他們甚至都不望他,而是一味地盯著天天。馬民覺得很沒趣,心裡就決定走。馬民站了起來,這時他感覺到岳父和岳母都把視線拋到了他身上。馬民沒有理岳父岳母,因為他們進來時的那種神態是有點敵視意味的。馬民繞過茶几,往門口走去,馬民拉開房門時,岳父開口了,「馬民,你坐下。」岳父說,「我們談談。」

  馬民說:「我工地上還有好多事。」

  「只佔用你幾分鐘。」岳父說。

  馬民就搬過一張折疊椅,在他們對面坐下了。岳父看著馬民,是那種想窺伺到馬民心裡的目光。「我是聽滿妹(姨妹)說,你準備同珊珊離婚?」岳父說。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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