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丟掉自己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我是你姐姐,你站在他那邊還是聽我的?神經哎!」

  弟弟是個中學老師,做事一直是猶猶豫豫的一個人。他說:「本來國盛今天會回去的,姐夫特意要我不讓國盛回家,他說他和你在吵架,怕影響國盛的情緒……」「你腦殼有毛病罷?」她沖弟弟吼道,「他是個吸毒鬼,你還聽他的?」

  弟弟反對她和田勝離婚,至少可以說對姐姐想離婚一事表示出冷漠。大年三十晚上,弟弟一家人在她家過年,吃過團圓飯,田勝就被接連幾個電話邀去玩了。她和弟弟一家人坐在客廳裡看中央電視臺播放的春節聯歡晚會,但是節目在弟弟看來不是很精彩,於是他就走進書房去看書,那是一本《老子注釋》。她的心也不在熒光屏上,她的心已離開了家,落在不知何處的大力身上。她想同弟弟談談,她走進書房問弟弟:「你看什麼書?」「老子的道德經。」弟弟說,「我以前在《增廣賢文》上看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現在才發現這句話是出自老子之口。」「你也看這樣的書?」「老子是個獲得了人生真諦的人,他的人生哲學是教帝王將相如何為人處世,細細地研讀就會出味兒。」弟弟一笑道,目光又放到了書頁上。她看著弟弟,弟弟從小就喜歡捧著一本書看,還在讀小學三年級時他就開始讀《豔陽天》和《苦菜花》了,四年級時又開始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等。弟弟一度是渴望當作家的,渴望自己能成為作家。還在大學裡他就開始學寫小說,晚上常常熬到深更半夜。在他的桌子上有一句孔子的名言,工工整整地寫在日曆牌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她也以為弟弟不定哪一天就會成為一個紅遍全國的作家,但是弟弟教了幾年書後放棄了作家夢,開始對禪學感興趣了,現在又在研讀老子和莊子。弟弟是個博學的教書匠。她突然認真地對弟弟說:「我想同田勝離婚。」弟弟放下了書,用一雙躲在眼鏡片後面的三角眼睛瞧著姐姐。她又說:「我從十七歲認識他起,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已經厭煩他透了。我要跟他離婚,我已經想好了。」弟弟將鼻樑上的眼鏡框移正,弟弟說:「離婚?離婚對孩子不好。我在中學教了十年書,我太清楚了。凡是表現差的學生都是父母離了婚的,因為父母離了婚,孩子就有理由破罐子破摔。再說,你離了婚,還結婚不?再結婚又有什麼意思?」

  弟弟就是這種態度,弟弟是個很正統的男人,因為正統,所以他不希望姐姐離婚。他還有點怕田勝,這種怕不是擔心田勝傷害他,而是怕田勝毀了她。田勝經常在他面前海天海地,他骨子裡已對田勝有敬畏心理了。弟弟畢竟是個凡人,而且還是個事事都替老婆作想的凡人。鄧瑛放下電話後就想著這些,她在沙發上坐了幾分鐘,然後才走到梳粧檯前打量自己的臉,左臉上還有三個手指印其中有一個已經不明顯了,另外一個手指印也縮短了半公分。看來只好拿這副臉到大力面前去招搖了,她想。她還是化點妝好些,她臉上有疲倦的神色,她要把疲倦的神色除掉。她換了一套三千多元的法國時裝,這套衣服穿在身上非常精美,讓她顯得像一個貴婦人(這是大力的評語)。弟弟來了,開門,然後叫了聲「姐」,瞧著她。她說:「走吧。」

  她出了門,她的奧迪轎車就停在樓下,但車鑰匙在田勝手中,她和弟弟走到街上,叫了輛迎面駛來的的士,向大力家奔去。她估計大力現在還沒回家,她出門前還打了大力的電話,沒人接。她決定到大力家門前等,她想他橫豎要回家的,總不可能不回家。弟弟臉上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問她:「這是到哪裡去,姐?」

  「到你不認識的一個人家裡去。」她說。

  的士駛到了大力住的那幢舊樓房前,她下車時瞧了眼大力那間房子的窗口,沒有亮。她想他還沒回來,但她又想也許她在路上的時候他回來了,而且睡覺了。她走進了樓門,向六樓邁去。她急急地上樓,弟弟跟在她後面,她走到了大力的門前,她敲了敲門,咚咚咚。裡面沒有回答。她又敲了敲,咚咚咚,裡面仍沒聲音。弟弟站在她身後指出說,「不要敲了,屋裡沒人,姐。」但她又敲了遍,靜等著,結果對門的住戶拉開了門,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這是一張苦瓜皮樣的臉,他望著他們姐弟倆說:「你們找誰?」長著苦瓜皮臉的男人問。

  「找大力,」鄧瑛說,「請問,您曉得大力到哪裡去了嗎?」

  「不曉得。」苦瓜臉男人說,將門關了。

  鄧瑛深感自己問了句蠢話,這也是她急瘋了的原因。他怎麼會知道大力上哪裡去了呢?這只能證明她瘋了頭了。他們下樓,站在坪前的一株樟樹下,這時已是十點來鐘了。弟弟看了下表,又瞥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佈滿了星星,弟弟說:「回去吧?」

  她說:「你回去,我還等一下。」

  弟弟當然不會拋下她走人,他陪著姐姐等待這個名叫大力的人出現。他們四處張望,有時候一輛的士駛來,他們就盯著,但走出的士的都不是她所企盼的大力。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逝去,走得很慢,但是卻在朝前走,快十二點鐘了,仍不見大力的身影。弟弟說:「姐,站在這裡乾等,同寶樣的。」

  「我說了你先回去,我還等一下。」她說,「他應該就要回來了。」

  星星佈滿了四月裡這個夜晚的天空,一輪橢圓的黃色月亮嵌在深藍的蒼穹上,一片青輝投射下來,塗抹在深沉的大地上。大地上飄揚著樟樹、桔樹、白蘭花和泥土混合的氣味。直到深夜一點,鄧瑛仍沒見到大力的影子。弟弟再一次勸她回去,這一次她聽了弟弟的勸告,弟弟陪她站了三四個小時,她已經覺得她對弟弟不住了。

  姐弟倆回到了弟弟家,弟弟在書房裡開了個臨時鋪,她睡下了。她睡在床上東想西想,三點多鐘了,她還是睜著兩隻毫無睡意的眼睛。她想她的睡眠像腦海裡那只鷹一樣飛走了,她拿起了她還給弟弟的那本《禪海珍言》,信手翻開一頁,想用閱讀來分分自己那專注的心,她讀到下面這段文字:道吾和尚帶弟子漸源,往某喪家弔唁。漸源敲敲棺材,問道吾:「師父,裡面的人是生還是死?」

  「不能說是生,也不能說是死。」

  「為什麼不能說?」

  「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生的時候,沒有死,生就是一切;死的時候,沒有生,死的現狀就是死者的一切。言生又言死,執著於二端,絕非禪家所為。生時忠於生,努力尋找靈性,感悟靈性,就會感悟生的意義,死的自然。

  她若有所獲地打個哈欠,又讀到這樣一段文字:雲門和尚一次為門下僧人講道,他說:「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大光明,如果你想找到這個光明體,你不可能找到,你只感到不但沒有光明,反而一團漆黑。」……我的大光明在哪裡呢?她把書合上問自己,我現在感到我的面前是一團漆黑,光明被黑夜包裹了。光明又是什麼呢?我的腦殼是暈的,我的腦殼無法想問題了。她起床,走到客廳裡接了大力家的電話號碼,通了,仍沒人接。她再次垂頭喪氣地回到鋪上,又睡了很一氣才進入迷糊狀態。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她在窗前的一片黑八哥的叫聲中醒了,她的兒子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紅的。兒子說:「媽媽,你的眼睛是紅的。」

  她說:「媽媽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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