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丟掉自己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她覺得他說話很粗痞,是一副徹頭徹尾的流氓腔調,可是她卻無法擺脫他。他的臉原來很英俊,但現在這張臉卻非常難看,瘦得骨頭杵杵的,像一隻病狗。她懶得理他地摸了摸那朵紅薔薇,將那朵花移出窗戶,希望它能接受點兒露水的撫慰。她眼裡閃現了在汽車上的那幕,她想倘若大力親她,她不會反抗。她渴慕愛情擁抱她這些年來,她一直感覺不到愛,感覺不到溫馨。這麼多年過來了,她好像一直不需要愛情的光臨,怎麼這一次就那麼抵禦不了大力的眼光進入呢?她覺得他那片溫柔的目光走進了她心裡,仿佛一束陽光射進了荒涼的心田。此前,她並不覺得自己荒涼。男人在她身後說:「我們兩個搞一下吧?你還站在那裡發什麼呆?」

  鄧瑛轉過身來瞥著丈夫,丈夫在她站在窗口眺望夜色的當兒已脫下了毛衣,身上只剩了件黃格子羊毛襯衫,一床印有龍鳳圖案的緞面被窩蓋住了他的大半個身體——那是一具瘦得同死雞子樣的身體,排肋骨什麼的可以當洗衣板用了,兩個乳頭呈黑色,仿佛上面凝聚著他體內的毒汁似的。她真的不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她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早早地離開他。她非常厭惡地瞧著他的臉,這張尖尖的臉上遍佈著自私、貪婪和淫逸,每一條皺紋都記載著他的一個下流的故事。他是一個行屍走向的男人。她說:「我沒有情緒。」

  男人摟住了她的脖子,手伸到她的隆胸上捏了把,「我要日你。」

  「不行,我沒情緒。」

  「我有情緒,」丈夫對她要求說,「我剛才吃了『猛男神丹』,你也曉得的,這種藥對我很有用,我已經等不及了,脫衣服吧。」他的手在她乳房上揉捏著,他開始給她脫衣服。她推開了他的手,說:「我好累的。」

  「我想搞你,你又不肯,你什麼鬼?」他惱了,「你們女人到底是什麼鬼變的?你要我到外面去玩『雞』嗎?」

  「我隨你。」

  她走進洗手間解手,解過手,她站到洗手池前洗手,邊看著壁鏡裡的自己。她覺得她臉上的肉有些鬆弛了,眼睛周圍似乎有種疲倦的霧。她還覺得她這些天瘦了一點,臉比早一向尖些了。她走出洗手間,丈夫整個兒躺下了,身體側臥著,瞅著她。她遲疑了下,開始脫衣服,邊對她丈夫說:「你莫動我……」丈夫打斷她的話說:「你放心,我會有地方發洩的,外面到處都是活生生的『雞』。」

  她很反感他對她用「發洩」這個詞,更反感他用「雞」威脅她,她冷笑一聲,邁出了臥室,走進了隔壁的書房,這間書房裡也有一張同樣寬大的席夢思床,鋪著被窩和床罩,是給萬一來了客人時睡的。她掀掉床罩,鑽進被窩,看了眼書櫃裡的觀世音菩薩,便閉上眼睛睡覺。十分鐘後,她的大腦剛剛迷迷糊糊地向夢鄉遊去,就好像一條鯉魚向一處水洞遊去,門開了,丈夫穿著那件格子羊毛襯衫,下身赤裸著撞進來,掀開被窩撲到了她身上。他身上熱騰騰的,從毛細孔裡釋放出了他體內的氣味,那是一種類似於雞鴨身上的氣味。小時候,她母親從節約的角度起見,讓父親在廚房裡做了個雞籠,養了幾隻母雞,一心盼望它們多生雞蛋。她太熟悉這種氣味了,丈夫身上就是這種氣味。他與她貼近的時候,常常讓她禁不住想停止呼吸。在她眼裡,他是公雞變的,他的前世一定是一隻雞冠發達的騷公雞。她扭開臉,他對著她的耳朵說了句她不願意聽的痞話:「老子今天要日死你!」接著就粗暴地幹著……丈夫以前不是這樣的男人,他的變化是五年前染上毒品開始的,海洛因扭轉了他的人性,使他變成了一個與豬狗為伍的畜生。

  「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惟一的區別就是人比動物更壞。」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吃喝玩樂才是人生的真諦。」他用曹操的悲觀論調來解釋他的墮落,他原來的溫柔沒有了,有的只是一種對社會和對神靈的褻瀆,和一種對財富和對人的價值都表示出極度輕蔑的行徑,他甚至都不把自己當人了。「我算什麼?」他蔑視自己,「我不過是一隻狗,再跳也就是半米高。『跳』不起來的!」

  這是他作踐自己的理由。

  如果不是一九七三年下鄉,她也不會認識丈夫田勝,如果當年田勝不對她那麼好,那麼虛情假意地關心她,她也不會嫁給他。一九七三年她下鄉後,在知青點,有三個男知青追她,田勝只是中間一個而且從外貌到內才絕不是最好的一個,但他有個革委會副主任的父親,這就讓他在她心裡佔據了一席地位。鄧瑛的父親早在六年前段他單位的一班年輕造反派用木棍和皮帶打成重傷而死在醫院裡了,他生前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少校營長,這個偽軍官的身份一直壓得身為女兒的鄧瑛懂事後抬不起頭來。在那個「左」得無法無天的紅色恐怖年代,家庭出身反動是一百個受人歧視的,而這種歧視的目光深深印在她幼小的心靈上,就好像墨水潑在了潔白的牆壁上。田勝的父親是一位工人出身的領導,是新組合進X局革命委員會的領導成員,而X局還是鄧瑛母親所在的單位的上級部門。「我父親是X局革委會的第二把手。」田勝向她公開他父親的地位說,「你媽媽肯定曉得,你媽媽所在的飲食公司就直接受我父親管。」

  那年十月裡一個明麗的日子,他們被安排到生產隊秋收,歇氣時,他們坐在田頭一株高大的楓樹下,她坐在楓樹的這邊,他坐在楓樹的那邊,他們呼吸著傳送著稻穀香氣的空氣,耳畔徘徊著麻雀的歡叫——它們對一堆堆穀子欣喜若狂,在他們頭上和田裡飛著,那是它們的節日。他對她說了上述的話,那是用一種標榜的口氣說的,以示他父親在X局地位顯赫。那時他的臉不是現在這張塵土一般顏色的尖臉,而是一張圓圓的自以為是的黑臉。當時有幾隻野鴿子從不遠的田上驚起,向高空飛去,它們飛得很驕傲,如箭飆出。

  「這是野鴿子,」他告訴她說,「不是家鴿子。野鴿子又叫做斑鳩。」

  他們一同下鄉有半個月了,但那天才第一次接觸。他們那批下去的有十一個男女知青,分別從不同的學校畢業,都抱著一種「鍍金」的心理。那時候,你不下鄉,這一輩子就別想招工。田勝的父親是革委會副主任,這讓十七歲的她感覺到了一線希望,宛如一個在大海裡漂泊的人突然覷見了島嶼。鄧瑛下鄉時,母親曾同她談了一次話,那是她決定下鄉,而她母親卻對她的前途毫無信心的談話。

  「媽媽怕你這一輩子當農民呢。」母親神色莊重地說,「媽媽是原國民黨偽軍官的太太,這種身份是沒法抬起頭的……」「別說了。」她不想聽母親那種卑賤的話,「留在城裡什麼都不會有,下去了還可能有一線希望。」

  如果田勝的父親不是革委會副主任,她想她是不會嫁給他的。

  下了鄉,她才真正感覺到農村的艱苦,三月裡,水是那麼寒冷,即便你來了例假,也得往田裡跳;七月裡,日頭火辣辣的,你得弓著腰割禾或插秧,還得挑著一擔擔稻穀去大隊部打米場打米等等。離開這一切,只有等待招工回城。田勝比她大將近兩歲,他是七歲讀書且按步就班讀書讀上來的,而她在六歲多一點就上學了,在小學二年級時又跳了一級,於是就成了一屆的畢業生。田勝年齡比她大,膽子就自然比她大一圈,十九歲的田勝如一只打洞的田鼠,一步步向她掘進,旨在攻下這個「堡壘」。他一開始就顯得胸有成竹,他到她房間來坐,為她打飯,冬天她來例假了他便為她洗衣褲,為她打洗臉水和洗腳水,這讓她又感動又討厭。一九七五年底,她招工了,並不是由於她表現好而得到了大隊幹部的賞識和推薦,完全是田勝的原因。田勝對他母親說,她不招工他就不招工,於是他們兩人就一併招到了長沙飯店,她當服務員,他做採購員,仍然天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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