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九月還鄉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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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莊人過去很喜歡吹嗩呐。慢慢地,嗩呐幾乎成為農人的護符。他們認為嗩呐是神仙的用物,他們常常將嗩呐掛在門首或牆上.再將喇叭洞插滿熟透的稻穀。似乎這樣就吉祥辟邪了。 兆田村長覺著好笑,他眼下真的懷疑這玩藝能辟邪。在這金秋九月,帶給這個農家的邪氣還少麼?還鄉的農民已經爭他們的土地了,還有這個家庭未來的女主人九月在外賣淫,被公安局抓住了,電話打到村委會,讓村裡去領人。一同被抓到的還有村裡孫殿春的閨女孫豔。兆田村長沒有聲張,雖說這陣兒的城裡笑貧不笑娼了,可村裡還不行,嚷嚷出去這倆孩子就沒臉回鄉了。 兆田村長很神秘地去了城裡,跟公安局說了許多好話回村了。九月和孫豔說過些天回鄉,說還有些事辦一辦,並向兆田村長保證不幹這事了,回鄉踏踏實實過日子。她們的錢沒被公安局完全罰掉,她們身上穿金戴銀的,手上都有很多的錢呢。兆田村長說,限你們這兩個鬼丫頭九月裡回家,不然你們就別怪俺不客氣了。九月和孫豔滿口答應。兆田村長回到村裡跟誰也沒說,但心裡一直掛念著她們。他問楊雙根九月回來沒有。楊雙根愣起眼,你知道她要回來?兆田村長情知說走了嘴,忙改口說,俺是琢磨著,這麼多人都回來了,她也該回村吧。楊雙根笑說,她來信啦,沒說回來,挺能整,還畫個鴿子。俺看是回家的意思。兆田村長歎一聲,唉,回來就好哇,外頭那麼好混嗎?不管進城還是還鄉,不管啥時候,腰包最癟的還是咱農民。窮些沒啥,還處處吃癟子氣,你知道村裡小木匠雲舟吧?楊雙根點頭說知道,他咋啦?兆田村長說,他瘸著回來啦,在城裡為人家裝修房子,包工頭拖欠他一萬多工錢,他去找人要,不但沒給錢,還被城裡人打折一條腿!要是在家種地,也許不會碰上這災的。楊雙根罵了一句城裡人,然後問村裡都有誰還鄉啦。兆田村長扳指叨念 說,有文慶、楊雙柱、敗家子、康樂大伯、振良一家子、寬富一家子、廣田一家子、徐大姐……他又說,多啦,有七十多戶,也沒見他們闊到哪裡去。也就人家楊廣田在外賣菜發了,回來就爭著要地種大棚菜,還說把房子推了蓋棟小樓!楊雙根喜憂參半沒說話,喜的是村裡又有人味兒了,憂的是自家這售糧大戶怕做到頭了。於是兩人愣坐著有一陣沒說話,楊雙根看見兆田村長的目光落在牆上的錦旗獎狀上。這一牆的獎狀錦旗都是他和父親從縣裡鄉里捧回的。什麼售糧大王,什麼勞動模範,什麼小康之家。如果說這是楊家的榮耀,也是楊貴莊的光榮。兆田村長也曾以此為榮,畢竟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兆田村長面對這扇牆,眨朦著眼,脖子直了半晌。楊雙根只能看見他的側臉,看見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裡老牛鬧棚,院門就打開了,楊大疙瘩領著一男兩女進來。楊雙根知道他們是城裡人,都是針織廠的工人。工廠停產放長假到鄉下來打工。這仨人是領班,男的負責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負責採摘頭茬棉花。都是計件包工,每天都要發一遍工錢。城裡人說半月領一次,楊大疙瘩喜歡日日清,一是不留噦嗦,二來為城裡人發錢是格外痛快的事。楊大疙瘩進屋與兆田村長打個招呼,然後就抱著錢匣子為城裡人數錢。交錢的時候,老人還要叮囑幾句農活要領。城裡人乖順地走了。楊大疙瘩背駝得厲害,後脊上拱出一個大肉瘤兒。肉瘤兒容滿慈善,也壓彎他一世傲氣。楊雙根幾次催父親將肉瘤做掉,楊大疙瘩捨不得花這個錢,而且田裡的活兒逼得他沒那份空閒。趕上糧價上漲的好年景兒,老人掐算今年秋收會是滿意的。他吃著碗裡又看著鍋裡,還想好好折騰一程子,沒成想,兆田村長一開口就將他噎住了。他真沒想到,九月裡還鄉的村民會搶他的土地了。老人臉暗著,後背的肉瘤哆嗦起來。兆田村長說,沒辦法,俺也是被逼無奈呀!俺也想了幾啦,跟村支委們碰了頭,都沒啥好招子,人多嘴雜,耕地越來越少!就說村北那片地吧,賈鄉長的小舅子圍了地,說要買下給台商搞造紙廠,圈了一年多也沒動靜,地錢還欠著!楊雙根說,那就收回來唄!兆田村長為難地說,賈鄉長能依?就是表面依了,從哪兒都能給你一雙小鞋穿的。楊大疙瘩說,不管村裡地多地少,俺們承包是有合同的,承包期10年。咋著,咱黨和政府的政策又變啦?也大腿上號脈沒準兒啦? 兆田村長說,唉,政策沒大變,可下頭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當初地荒著,縣裡鄉里逼俺跑城裡找人,俺將你們爺倆找回來,是許下願的。十年不變,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俺摟著十年沒跑兒,誰成想剛三個年頭,土地又吃香了,村裡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顛!鄉里就又開會了,重新承包土地!楊雙根罵,這些勢利鬼,糧價一漲就種地,不合算就往外跑,俺是想,明年糧價再變,還打白條子,他們難道又棄田而逃?兆田村長說,誰知明年咋樣,再胡毯折騰,俺也不當這屑官啦!楊大疙瘩悶悶地吸煙,不吭。他剛才進村,就看見滿街筒子的村人,也鬧不清這些人從哪兒冒出來的。完了,這地是保不住了,這些人原來是奔土地回鄉的。他閉著眼,眼眶子抖出了老淚。 兆田村長嘴困舌乏懶得說下去了。他呆呆地瞧著楊大疙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莊稼人,種地都種出花兒來了。就是過去學大寨修梯田那陣兒,老人也當過標兵。老人跟土地親呐。三年前家家田裡荒著,老人還在自家責任田裡種上冬小麥。楊雙根急著去城裡打工找九月,老頭不放心這愣頭青,才不情願地離開土地走了。爺倆兒沒找到幾月,就偎在城裡的居民樓旁炸油條賣豆腐腦。是兆田村長苦心勸說,才將這爺倆拽回土地上 的。他們回鄉的春天,正是一場大旱。老人招呼著村裡的老弱病殘到灶王廟力做了祈雨法會。楊雙根跟父親回鄉種地了,他沒找到九月,也懶得在城裡泡了。再說九月走時有話,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對於九月,他向來是很順從的。兆田村長起身要走,楊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長說,俺還有事的,這群雜種們一來,按倒葫蘆浮起瓢。然後又說,你們先收秋,秋後再分地。俺先頂著,你們沒聽別山村的事兒吧?楊雙根問別山村咋啦?兆田村長鼓起腮幫子罵,咱村還算好呢,別山村的兩家種田大戶上縣裡告狀去啦。回村的人,沒收秋就搶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兒啦!玉米田該給擗光了。說還給人也打啦!楊大疙瘩惶惶地說,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啦?楊雙根也慌了神兒,這政府就不管麼?兆田村長說,管是要管的,可這法不責眾嘛!都將人抓了,一村裡住著,子孫做仇哇!楊大疙瘩搖頭晃腦地歎氣說,人呐,這從城裡浪蕩回來的農民,膽子大得敢操天的!兆田村長,你可得給俺們做主哇!就跟鄉親們說,俺收了秋就讓地。兆田村長滿口應著,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幾步不斷回頭張望,笑著招一招手。楊大疙瘩覺得村長的笑容裡藏著東西,越發不踏實,回到屋裡端出錢匣子,拿出紅紙裹了錢,遞給楊雙根說,雙根,去給兆田村長送去。楊雙根遲疑了一下說,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給村長送紅包麼?楊大疙瘩虎起臉訓他,你懂個鳥兒,今年不是鬧還鄉團麼?不給村長見點亮兒,誰來保護俺們。楊雙根無話可說,接了錢扭身出去了。楊大疙瘩瞅著窗外黑咕隆咚的樣子,頓覺胸口疼,就知道心病與疾病結伴兒來了,緩緩蹲到屋地上,老臉蠟黃而虛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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