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九月還鄉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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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楊雙根站起身,到玉米地裡撒尿。寬大油綠的葉片直劃他的臉和膀了。他一下一下地撩開。他系褲子的時候,看見玉米地上空的鴿群,就知道九月的弟弟九強來找他了。他扭臉吼,九強,你小狗日的出來!九強往往與鴿群同時出現。他從地壟裡探出小腦袋嘻嘻笑,雙根哥,張飛賣秤砣,人硬貨也硬!楊雙根知道九強看見了自己襠裡的傢伙,就罵,小流氓,沒生一張好嘴!你說對了,你姐不回來,俺這傢伙能軟麼?九強不瞅他,嘴裡哼著歌子,引著鴿群刮了一陣小旋風,將揚花的玉米梢兒搖得嘩嘩響。鴿群低伏下來,鴿子嘀嘀嗒嗒地落滿鐵橋。楊雙根瞅著這群白色灰色的鴿子說,俺看肥了這些鴿子,你倒是瘦猴似的,別太上心了,喂不親的賤貨,早晚還不放飛到城裡去!九強不吭,他知道雙根是指桑駡槐說他姐呢。他喜歡這個憨厚的未來姐夫,也是常埋怨姐姐,為啥在城裡野得收不回心?第一年姐姐九月每隔一月就給他寫一封信,信裡還夾一張紙,是給楊雙根的。九月寫給雙根的信沒啥甜蜜話,只說身體好之類的平安話。第二年九月的來信就稀了,只是還不斷給家寄些錢來。今年九月,就不來信了,從匯款郵戳上看,九月是流動的,九強想給姐姐寫 封信都不知寄到哪裡去。今天姐姐九月突然來信了。這是姐姐正月走後的唯一一封信。信中只有「九月"兩個字,字底下畫了一隻鴿子。九強讓母親看,母親歎息著搖頭。九強知道楊雙根進了九月就想姐姐九月。他在村頭都聽見雙根的嗩呐聲了。知道姐姐在家的時候就愛聽他吹嗩呐。九強看見自家的老牛朝他拱來,四隻蹄子在田埂蹭著直響,嘴裡還不停地低吼著。九強親昵地拍拍牛囊子,然後扭頭對楊雙根說,俺姐來信啦。楊雙根問,有俺的信麼?九強搖頭說,沒有你的,連俺的也沒倆字,八成是她想家裡的鴿子啦!說著就從兜裡摸出那封信給雙根看。楊雙根接過信紙,看著九月畫的鴿子。他知道九月喜歡養鴿子,不僅僅是要拿鴿子換錢。村裡有好幾家養鴿子的。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結上下滑動。他說,九強,你姐要回家啦!然後將九強抱 起來掄了一圈兒。九強愣著眼問,你咋知道?楊雙根舉著信紙給他看,你瞧,畫的這只鴿子往回飛。腦袋朝下的嘛!九強接過信皺緊眉頭。楊雙根彎腰拾起一塊土坷垃,朝鐵橋上扔去,鴿群在這不起眼的黃昏飛起來。 黃昏時分天氣還是很熱的。秋天的傍晚,對楊雙根來說,是個頂可怕頂沒勁的時辰。今天就不一樣了。楊雙根牽著牛欣欣地往村裡趕,九強騎在牛背上甩著胳膊,鴿群像風箏一樣跟隨著他們緩緩盤桓。九強唱些歌謠,歌謠伴隨秋風在田野裡彌散,散到空中去,也散到泥土裡。楊雙根手裡捏著那信紙,仿佛捏著一隻鴿子,也仿佛攏住目月的甜蜜。鄉路上,一位背著柴禾的老女人五奶奶說,雙根,有啥喜事兒這樣高興?楊雙根知道自己啥事都顯在臉上,笑說,這一年風調雨順,灶王爺扭秧歌,豐收啦,能不高興?然後他就將九強從牛背上拽下來,又把五奶奶背上的柴捆兒放到牛背上去。五奶奶笑呵呵地跟著。五奶奶是烈軍屬,大兒子是在部隊搶險中犧牲的,二兒子又帶媳婦孩子到外地打工了,家裡就扔下她。她歸屬楊雙根這個第二村民小組。她家的地荒著,後來就由村長做主統一承包給楊雙根父子了。村裡給老人一些補貼。楊雙根隔三二差五就到老人那裡,幫著挑水做些雜活兒。楊雙根說,五奶奶,缺柴燒就朝俺說。你就在村裡養身子吧!五奶奶說,俺這老胳膊老腿的還能動彈,等動彈不了了,還少了讓你操心?楊雙根說,村裡秋天還鄉的不少,你家老二一家有信麼?五奶奶說,要回來,要回來!來信兒了,在外頭混也不易哩!像你們爺倆,種地不也種成了狀元?楊雙根歎道,有些人在城裡,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五奶奶問,你們九月回鄉嗎?楊雙根不置可否地笑笑。五奶奶說她聽見他吹嗩呐了,還說九月找這麼個婆家算是跌進福窩兒了,還有啥不知足的呢?楊雙根聽五奶奶這麼說,心裡又沒底了。是哩,鳥兒放出籠子,還能收回來麼?即便是收回籠子的鳥,還能在籠裡生活麼?又讓他想起秋天和女人的所有事情。 3 只有進了村裡,殘秋的景象才明顯一些。村巷裡滾動著最初落下的樹葉子。楊雙根讓九強帶著鴿子回家,他牽著牛一直送五奶奶。他看見有的人家關閉幾年的大門打開了,院裡秋草叢生,歪斜的門樓子掉著泥皮。過去村裡很少見人,剩下的也是老弱病殘,眼下偶爾能看到正常健壯的村人。楊雙根分別與他們打招呼。五奶奶歎說,葉落歸根,都回來了,村裡又要熱鬧啦。 楊雙根看到的是像鬼子進莊一樣的混亂情形。曬被的、掃房的和清除垃圾的人們互相說笑。楊雙根來到五奶奶家。院裡空空,五奶奶從牛背上拽下柴捆兒就愣了愣,然後坐在老舊的門檻上,依著門框吧嗒老煙杆,目送著楊雙根和牛拐進小北街。楊雙根知道五奶奶盼兒子回鄉,該回來的會回來,不願回鄉的盼瞎眼睛也白搭的。楊雙根掐算著九月裡村人能返回七成兒就念阿彌陀佛了。進了家門兒,楊雙根將牛送進棚裡,讓牛獨自去槽裡喝水。他瞧著牛飲水,心裡又想九月了,悄悄拿出九月的信紙來看。村長兆田披著夾襖進院,笑著說,咋著,牛槽裡又多出驢臉來啦?雙根扭頭說,大村長有何貴幹?兆田村長不笑了,一臉褶子往一塊聚,然後歎息說,土地吃香,火戶心慌,糧價上漲,幹部難當啊!楊雙根從村長兆田的臉色看,就感到了不妙。村長兆田如今是書記兼村長了,村支書倪志強到外地當包工頭去了,不辭而別,也沒有任免手續,兆田就兼上村支書了。兆田很胖,說活時嘴張圓了,像被渾水嗆暈了的胖頭魚。楊雙根將兆田村長領到屋裡。他們一落座就聽見對屋母親的咳嗽聲。兆田村長問你娘的病還沒好?楊雙根歎說,怕是好不了,邊說邊往牆上掛那只嗩呐,嗩呐的紅綢子卷起來,喇叭嘴又讓雙根插上一把穀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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