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九月還鄉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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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的平原,為啥沒有多少田園的味道? 最後的一架鐵橋,兀立在田野,將這裡的秋野劈開了。土地的腸胃蠕動著,於這裡盤了個死結。鐵路改線,鐵橋廢棄多年,老舊斑駁,有的地方早已歪斜了。也許在雨天裡,有什麼鳥兒停在上面,歡歡快快啼囀。如果秋陽從周圍的青紗帳裡升起來,土地和莊稼都是滾燙的,鐵橋能投下一片暗影,供那些裡做活的人們歇涼。長長的沒有故事的秋天,晚莊稼還要在秋風裡拔一節兒,而光棍漢楊雙根卻惱恨秋天,嚴格說來,他更加惱恨的是鐵橋下的秋天。楊雙根將鍋裡的剩飯剩萊都吃光了,然後牽著那頭老牛到田裡,將牛拴在鐵橋下的鐵架上,牛悠閒地吃草,他卻拽出嗩呐搖頭晃腦地吹起來。田野很安靜,棒子地裡除了秋蟲,再也沒有別的雜響了。還有老牛許久才有的一聲吆喊。 三尺遠的地方就是棒子地。玉米鬍子挑在嗩呐嘴兒上。楊雙根躺在草地上,愣是將嗩呐吹成了哭調,與這豐收的年景兒極不協調。他的嘴巴鼓成了紫球,眉頭也擰得苦。一邊吹一邊望橋下的莊稼。其實這並不是秋葉飄落時的田園,而是他家承包的責任田。他和父親作為售糧大戶的榮耀哪裡去了?遠處能聽到嗩呐聲的人,都以為楊雙根飽吹風光,遙遙召喚。 父親楊大疙瘩坐在田頭吸煙。他默默地聽著嗩呐聲,看著青紗帳和遠處的日頭。只有他知道兒子心裡恓惶。雙根的嗩呐不是吹給年景兒的,而是吹給九月的。四年前,雙根心中的九月在橋底下丟失了。後來他才知道,九月和她的姐妹們到城裡打工去了。四年前的入秋,九月到棒子地裡看他,將她那處女身子獻給了雙根。在鐵橋下的草灘上,九月的血洇濕了秋草。九月說響們太窮,俺到外頭掙些錢回來,俺娘和弟弟就託付給你啦! 雙根眼見著九月從羊腸子一樣的田埂消失了,像夢一樣虛幻。後來,地實在種不下去了,楊雙根父子也去城裡打工。楊大疙瘩明白,雙根是奔九月去的,可是沒有找到九月。第二年村長兆田硬是去城裡將他們爺倆拉回村種田。每年仲秋九月,楊大疙瘩都看見兒子躲在橋下吹嗩呐。玉米林子比房屋還高,使老人看不見那鐵橋。但他看見橋西頭秋陽下的脊背。男人女人的腰們朝棉田深深彎下去。四顧茫茫,都是無限耀眼的白棉花呀。他時常看到一些鳥兒從棒子地飛到棉剛那邊去。棒子地是楊家的,棉田也是楊家的。讓老人始料不及的是他們竟然雇用了城裡人。城裡破產企業的工人情願到鄉下打工。那些男女穿得洋裡八怪的,又使荒棄的小村活泛起來。楊大疙瘩掐算著,花上幾萬元購置料薄膜,一入冬就該搞冬季大棚菜了。他沒想到自己老了老了還露一回臉,美得不知是吃幾兩高粱米的了。這時有兩隻兔子蹦到老人身邊來,瞪著血紅的眼睛瞅他。楊大疙瘩就怕看紅眼睛。這些天他不斷看見紅了眼睛的村人。糧價要漲,土地要吃香,已經有不少外出打工的村人回鄉。怕是九月裡真的鬧還鄉團了。老人信服這個理兒,農民就是要種好地,賤種才瘋跑野奔哩。燈不撥不亮,理不擺不明,天算不如人算呢。老人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嘴黃牙,嘴邊的皺紋一動一動。 狗日的,鬼眼睛!楊雙根忽然不吹嗩呐了,兩眼定定地盯著橋頂。他感到疲乏和困倦,可橋頂上浮蕩著那麼多的眼睛。他覺得這是九月那雙很大很亮的眼睛。九月在村裡那陣兒,時常到橋底下的水塘裡洗澡,在橋下換衣裳、梳頭和照鏡子。娘不讓她在橋底照鏡子,說會照見鬼眼睛。九月任性偏偏照了,還照出一股狐媚子氣。楊雙根大概就喜歡她這媚氣吧,女人不媚就沒啥味道了。他把眼睛闔上,就會想起九月的模樣來。自從他家成了售糧大戶,給他提親的不斷弦兒,他哪個也不理。他等九月。父親說九月這年頭在城裡都野成六月花朵了,怕是大風裡點燈沒啥指望了。楊雙根心想九月會回來的,她說掙些錢就回村過日子的。老牛梗著脖子吼了一嗓子。這牛是九月家的。九月的母親早年就守寡,又得了滿身的病,弟弟九強才十四歲,所以九月家的責任田就由雙根代種了。賣了糧,父親都要囑託雙根送些錢給九月娘。每年臘月初八喝過臘八粥,楊雙根還要將存儲了一年的小麥拿出來,淘洗曬乾,送到磨房碾成面送給九月家。楊雙根是村民小組長,別人家的事他也要管一管。父親說精明人都外出了,留你這傻吃憨睡的東西也派上了用場。雙根就抓著葫蘆頭得意地笑。楊雙根自從當上組長,也幹過幾件露臉的事。如今的鄉村,與過去那種單調緩慢的生活節奏大不一 樣了。前些年是半年勞作半年閑,秋收過去忙過年。眼下村人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再也沒有農忙農閒之分。他們除了種地,還得跟市場和城市來往,同村裡以外的許多人聯繫,各種各樣的合同和威嚴的紅印章,把他們與整個社會扭結在一起了。楊雙根除了跟父親母親經營三百二十畝地,還要管小組裡的事。農副產品加工不算,他還為開發荒地弄來一些資金。有幾家地撂荒,男人外出做小買賣。鄉里村裡號召治理鹽鹼地,平整砣地。那些戶沒資金,又貸不來款。楊雙根愁得在田裡轉悠,後來他看見離地頭不遠的靶場,就有了來錢的招子。這塊地方是武裝部訓練民兵的射擊靶場,已閒置幾年不用了,那裡有許多廢鐵樁子及踏板。他將鄰村收破爛的王禿子領來,當廢鐵賣給他,整整變成兩萬塊錢,自己留些機動錢,餘下就給那幾戶治理鹽鹼地了。有兩年了,沒有人追問他。只有村裡老少爺們的誇獎。開始楊雙根心裡發毛,後來也就心安理得了,廢著也是廢著,變了錢派上用場也許就叫廢物利用,而且是為集體。想到這裡,楊雙根的目光就盯緊鐵橋不動。由那理兒推一推,這廢鐵橋也是可以廢物利用的。他想賣這架鐵橋的想法不是一日兩日的了。這鐵橋 能賣麼?即使他敢賣,會有人敢賣麼?就這樣嘀咕了一年。 他不知道這橋的歸屬,因為過去這條鐵路是從礦裡運煤的,村北就是煤礦的九號風井。有人說是礦裡的橋,也有人說是鐵路上的橋,歸鐵道分局管。你也管他也管,互相一扯皮,就等於三不管了。坐落在楊雙根村民小組的地面上,占著他們的地,遲早還要他楊雙根操這份心的。順著這一根筋,他一下就想遠了。老天又賞給他一回露臉的機會了。再說楊雙根也恨這舊鐵橋。這種恨是否與九月出村有關他也說不上來,甚至是朦朧的不明確的。楊雙根的眼睛盯著橋頂也盯得有些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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