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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趙振濤故意躲開孫豔萍火辣辣的目光,先與葛老太太握了手,還親切地喊了一聲孫大媽。儘管孫豔萍的爹早已死去了,他一直這麼叫著,葛老太太也習慣了。葛老太太拉著趙振濤的手,笑成了菊花臉:「瞧瞧,振濤都當上大市長啦!」

  趙振濤與孫豔萍握手的時候,感到孫豔萍的手很涼,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們沒有說話,雙方只是會意地點點頭。

  趙振濤把她們帶到賓館的餐廳裡坐下,剛一坐下,葛老太太就先聲明瞭:這頓飯由她們公司來請。

  趙振濤微微笑著,說:「我請孫大媽吧。」

  葛老太太說:「大媽給振濤接風!」

  孫豔萍在一旁笑著,說:「你們誰請我都吃盧伊然一副討債的模樣。她不時扭頭看看牆上的鏡子,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回過頭來時就問趙振濤說:「我是不是老啦?」

  趙振濤最懂得這類女人的心理,當她們同男人說自己老了或醜了,那就是等你誇她漂亮年輕呢。趙振濤並不違心地說:「豔萍真是越來越年輕啦!你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啊?」

  孫豔萍很開心地笑著,露出了滿口的牙齒。儘管她的牙齒像白玉似的好看,仔細一瞧,趙振濤從她的牙根兒的蟲洞裡還是看出了她的兇惡。趙振濤常常根據人的牙齒來判斷女人的善惡。女人是什麼?女人是牙。好女人是好牙,壞女人是壞牙!壞牙的女人一旦咬住男人,就會讓你永遠記住她的魔力,以及由她的魔力帶來的恐懼。

  菜點好了,葛老太太問趙振濤喝什麼酒。孫豔萍很武斷地說:「喝洋酒,XO或人頭馬什麼的!過去振濤經常出國,他喜歡喝洋酒!」

  葛老太太說:「那就喝洋酒!是不是振濤?」

  孫豔萍的語氣使他失去了解釋和辯白的可能。趙振濤驚歎孫豔萍的記憶,他只在省城請她吃過兩次債,她就將他愛喝什麼酒記住了。

  的確,連趙振濤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這個老蟹灣滾出來的木匠,為什麼愛喝洋酒。他經常問自己,你這胃是故鄉的高粱米酒泡出來的,你頭頂剛幾天不頂著鋸末子啦?為這,妻子蓋瑤說自己出國後,一定要把趙振濤帶到國外去,而身居高位的老岳父就不這樣說了,叮囑他把洋酒戒了:當領導幹部的要格外注意。一來有經濟原因,二來是脫離群眾,一個喝洋酒的基層幹部能夠與老百姓同甘苦共命運嗎?他把洋酒就戒了。

  他淡淡地說:「豔萍真是好記性,我是喜歡喝洋酒,不過,太貴了,再說讓人看見也不好!就喝點白酒吧!」

  孫豔萍任性地說:「不行,就喝洋酒!你在官場上喝啥酒我不管,今天是咱自家人聚會,必須喝個痛快!」

  趙振濤擺擺手說:「我下午還有個辦公會,意思一下就算啦!」

  孫豔萍生氣地站起身,親自到服務台拿來一瓶人頭馬,急急地打開。趙振濤覺得她的脾氣和意志都無法抗拒,就默認了。

  孫豔萍很嫩的纖手上濺滿了酒液,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她站在那裡也猶如一條朦朧的黑影,使他感到陌生。這原本是他多麼熟悉的身影呢?他的腦袋像是有什麼東西給炸開了個洞兒,積存了很久的東西又漫了上來。

  對面的老太太,是孫豔萍的母親,從另一個角度上講,葛老太太也是他趙振濤的母親。他餓得要死的時候,也曾吃過這個老太太的奶水哩。儘管是隊長給安排的,還給葛老太太記著工分,可他畢竟吃了她幾個月的奶水。

  趙振濤與孫豔萍產生感情是在上學的時候,這感情與他們一乳餵養是有關係的。孫豔萍看他的眼神那時就不一樣,他在她的眼神裡看到一種光,那是別的女孩兒身上沒有的。

  趙老鞏家裡孩子一多,生活就十分緊巴了。一次,一連三天趙振濤啃著書包裡的鹽疙瘩,餓得小臉發青,回家的路上就暈倒了。孫豔萍一直跟著他,吃力地將他背起來,背到自己家裡,給他煮粥喝。葛老太太對趙老鞏一家有仇,可對他家抱養的趙振濤沒仇,幾次找隊長要將他抱養過來。趙老鞏死活不答應,罵道:「你們是啥出身?俺家窮是窮點,可俺們家根紅苗正,過到你們家,孩子的前程就完了。」

  小時候,趙振濤去隊裡的艙船上偷過一書包棉籽餅,發了黴的棉籽餅。那是很黑的夜晚,他被隊長抓到後捆綁在大隊部裡,恰巧給路過的葛玉琴瞧見了。葛玉琴就跪下跟隊長求情:孩子還小,放了他吧,張揚出去孩子還怎麼做人?趙振濤記得,葛玉琴膝蓋都跪出血來了。隊長問她為啥對這個小雜種這麼上心?葛玉琴流著眼淚說,他要是趙老鞏的種兒俺才不管呢!他吃過俺的奶水,俺就心疼他。你要真不給面子,就拿俺換下孩子吧!隊長的階級鬥爭觀念很強,就真的拿葛玉琴替下了趙振濤。後來在全村召開批鬥葛玉琴的大會上,趙老鞏幸災樂禍地拉著小振濤去受教育。趙振濤心如刀絞,躲在一個小角落裡哭了。這是趙振濤心裡永遠欠著葛老太太的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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