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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潘書記哈哈笑了:「好哇,那就背水一戰吧!」

  高煥章笑著說:「潘書記,屋漏偏遭連陰雨啊!本來就缺資金,又來了這麼一場,省裡不會眼瞅著我們打敗仗吧?」

  潘書記瞪眼說:「你別指望我給你找錢,你們自己想辦法!」

  高煥章歎道:「我們只有砸鍋賣鐵啦!」

  說著笑著就到港池了,這裡正有幾百個工人在緊張地搶修著。雨剛收了腳,可地面還是又濕又滑。陰霾的天氣裡,濤聲稀薄,濁浪一排一排地推進,看上去灰灰的。大海經過瘋狂的湧動,眼下似乎是精疲力盡了。

  高書記讓北龍港的副總指揮熊大進講一講港池的受損情況。熊大進是原市長胡勇從中建四局挖來的人才,他上大學學的是港口專業,當過中建四局科技發展部經理,參加過幾個港口工程。他介紹說:「我們的一號港池工程是八個泊位,起步工程的六號八號,列入『七五』計劃,計劃在十年內八個泊位全部建成通航。可是這次突然襲來的風暴潮,沖毀了一號港池岸線的九百三十米,這一岸段主要集中在一號和二號泊位。一號泊位為三點九萬噸級的以散裝水泥為主的散雜泊位,二號泊位是為平州礦務局興建的業主碼頭,一點八萬噸級,年吞吐量是一百萬噸;這兩個泊位損失比較嚴重。還有三號泊位,是鹽場和堿廠的專用泊位,也受到一定損失。還有擋沙堤被摧毀千米之多。整個估算,直接損失可達四百多萬元。」他說得很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嘴唇在不住地顫抖。

  潘書記沒有說話,神色沉重。

  熊大進又補充說:「由於這是一場罕見的風暴潮,連氣象臺也沒有準確的預報。還在事發當天,我們就組織了搶險隊,縣裡的柴書記還派來了武警戰士,蟹灣鄉的齊書記還帶來幹部和村民幫助我們搶險,大大減少了損失!」

  潘書記忽然問:「熊副總指揮,是你指揮搶險的?」

  熊大進愣了一下,臉色有些蒼白。他是個技術過硬,而官場經驗不足的知識分子。此時他看見高煥章給他遞眼色,知道這時他應該做個善意的撒謊,可他的舌頭在嘴裡打了一個圈兒,還是實話實說了:「當時我不在這裡,我正跟著高書記在省城——」

  潘書記終於火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第一把手不在北龍,市長兼港口總指揮不在,連你這個副總也不在,省城有什麼好?你們還有點責任心沒有?我看你們還不如那個鄉黨委書記哪!」

  高煥章低聲說:「潘書記,責任在我,是我叫他們去的。您就處分我高煥章吧!」

  趙振濤說:「這個情況我知道,高書記他們到省城,一是請您參加大橋剪綵,二是想引進些建設資金。他們找過我了——」

  潘書記又把活拉回來說:「我知道這是自然災害,不然,你高書記說要個處分就行啦?我看撤你的職都輕。我的意思是,人民把這個擔子交給我們,可不能當兒戲,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哇!我們時刻都要記著,要做人民的功臣,不要做歷史的罪人!」

  高煥章把臉扭向大海,狠狠地掐著腰。他的胃又痛了,近來他老是胃疼。他額頭疼出的冷汗,很快又被海風吹幹了。他雙手又腰的姿勢顯出無畏的豪氣,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掐住胃的兩邊。

  趙振濤看出了什麼,走到高煥章跟前,悄聲問:「老高,你都冒汗了,哪不舒服嗎?」

  高煥章轉回頭:「沒事兒,我在看遠處的防沙堤。」

  潘書記笑著走過來:「你們兩個嘀咕什麼呢?高書記,是不是嫌我言重啦?唉,你老高真是不走運啊,本來是辛辛苦苦,一副到省城請功的架勢,可是老天爺偏偏與你做對。你老高怎麼辦?就得拿出誓與天公比高低的豪氣來。你上火了,你掛不住我就不說你了嗎?」

  高煥章憨憨地點點頭:「潘書記,我老高十三歲下煤窯,塌窯沒悶死,地震沒砸死,臉皮厚得像牛皮,還怕您說幾句嗎?您批評得對。其實,您說的這些話,我在心裡問過自己多少遍了,不把北龍港拿下來,我就灰溜溜地退休,是死不瞑目啊——」

  潘書記點點頭,繼續走著。

  灰濛濛的海灘似乎永遠也沒有太陽。大海哈欠連天,到處都是打鼻子的鮮氣。有一些海鷗掠過天空悽楚地哀鳴,海風也是越來越硬了。順著防沙堤越往深處走,高煥章心裡就越沒底,因為繞過那片海漢子,就到跨海大橋了。跨海大橋的倒塌,無意於在他的心上戳了一刀。他看見大橋慘狀的時候,流淚了,任憑淚水和著疲倦與委屈,縱橫湧流。

  按著原來的設計,跨海大橋同屬￿海港工程,是他主張分給鹽化縣的。一來緩解一下海港的資金壓力;二來鍛煉一下縣委書記柴德發。柴德發過去是他的秘書,他得意的愛將,他對他的將來是很有想法的。沒想到柴德發並沒有把這事幹得漂亮,建橋的時候就有不少上告信捅到胡市長那裡。高煥章說人正不怕影子歪,就都給壓下了,這也是他與胡勇鬧矛盾的一個原因。他真擔心潘書記會作出什麼過激的指示,借著大橋的倒塌,那些惟恐天下不亂的人會把北龍的水攪混,所以他邊走邊與潘書記講解著老蟹灣歷史上的風暴潮。他的用意沒有被潘書記看出來,可被趙振濤看得清清楚楚。趙振濤一方面對災害的後果感到震驚,另一方面又對這裡的建設和管理產生了不滿和遺憾。當初,他在省城就對高煥章說,像跨海大橋這樣的工程,必須找國家一流的工程隊招標,僅僅靠縣裡,恐怕很難勝任。高煥章興奮地說讓縣裡幹可以節省資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趙振濤覺得,人在情緒沸騰時是聽不進降溫的語言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也就不深勸了。此時,趙振濤更知道要少說為妙,高煥章是他的忘年交,過去說什麼都行,眼下要在一起共事了,有些時候必須注意分寸。他靜靜地聽著,呼吸著濃濃的海風。

  高煥章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是聽振濤的老父親講的:1938年,日本鬼子為了建設海上補給線,也拿到了孫中山先生的建港圖紙,拉著大隊人馬就到了老蟹灣,抓民工,搶物資,拉開架勢幹了;防沙堤剛剛挖出個模樣,一場風暴潮襲來,沖了個精光,他們就草草收兵滾蛋了。十年之後,國民黨大兵雲集老蟹灣,也是拿著孫先生的建港圖紙,也拉開了架勢,沿著當年日本鬼子的防沙堤向深處掘進,挖沙建港池;也是一場風暴潮,將他們幹了一年的活計全沖平了。修整了一年,國民黨還要幹,可他們敗了。1950年的冬天,剛剛建國啊,當時的北龍地委專員郝峰同志就頂風冒雪,到老蟹清考察,準備建港口和鐵路。他派了幾個專家留在這裡,專門研究風暴潮,可還沒研究出個眉目,就因國民經濟調整而放棄了。真是幾起幾落呀!」高煥章本來是想讓潘書記重視風暴潮的嚴峻,從而減輕潘書記對他這屆班子的埋怨,可他沒有想到,卻引來了潘書記更大的責怨。

  潘書記滿臉莊重,雙眼濕潤:「你不要再講了,你再講我這個老頭子只好往大海裡跳啦!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孫中山先生的宏偉構圖,還沉沒在長歌當哭的波濤中。北龍港的開工,不是我們的什麼功勞,是這個好時代!瞧瞧眼下這個樣子,我們不也成了日本鬼子,不也成了國民黨嗎?我們共產黨人是打硬仗的,可四十多年啦,孫先生的構圖還只是個夢,我們共產黨人還有什麼臉面?」潘書記說不下去了,眼睛模糊了。

  趙振濤發現身邊的柴書記一直低著頭,在潘書記跟前沒說上一句話。在他的印象裡,柴德發的口才是不錯的。

  海潮嘩嘩地拍打著堤岸,濺起很高的浪花。

  有一片海草打在高煥章臉上,火辣辣地疼。趙振濤看見人們的鞋子都被海水打濕了,可誰也不往腳上看,誰也不說一句話,更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開玩笑。這樣問了十幾分鐘,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垮塌的跨海大橋的西岸。從西岸能看見鹽化縣城的高樓,隔了海霧看,就像神話裡的海市蜃樓。高煥章很怕大橋的慘狀刺激了潘書記,可又不敢阻攔,他要是阻攔一定會被潘書記罵個狗血噴頭。老天這個時候幫了他的忙,大霧不算,嘩的一個大浪卷來,腳下的防沙堤被沖塌了三米左右,前面沒路了。趙振濤和秘書小張趕緊把潘書記扶住,攙著往回走。高煥章說:「潘書記,過不去了,您也夠累的了,咱們還是先回縣城吧!」

  潘書記無奈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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